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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31日 星期四

西班牙餐桌---火腿煎鱒魚和佛朗明哥舞夢(下)



西班牙諺語說「永恆的愛大約持續三個月」,只要不是嫌貧愛富的勢利眼,真正愛惜兒女的父母,多走了二三十年人生路,看得總是比鬼遮眼的年輕人清楚些。

父親大驚之下,痛定思痛,把M貶去清鱒魚肚、剔鱒魚骨,並且開除了J,算這小伙子好運,若在幾十年前,來福槍早拿出來了。

J悄悄潛入廚房抱住一身魚腥的M:「跟我走,去塞爾維亞學舞,那才是真正的佛朗明哥。」私奔逃家去參加舞團?那時代和馬戲班子沒兩樣,在愛人懷裡,M心動又心悸。

我訝異槁木死灰的老寡婦也有那麼多汁的八卦,M沈溺在回憶裡,眼睛有少女的光彩:「啊......我多愛他啊。我們是最好的舞伴。可是後來發生一件事.........」

我有點口沒遮攔:「您懷孕了?」

「不,是J.....」M竟有點臉紅。

「J生病了?沒錢?和別的女生跑了?」我很努力地動用腦中所有的過去式動詞。

「不,我們那時年輕,很害怕,吵了不少架。J為了賭氣,參加那年夏天的奔牛節.....」M聲音弱了下來。

奔牛節是年輕男人向女人證明自己英勇的手段!若不是略知龐普隆那人對奔牛節傳統的自豪,我一定會傻眼,佛朗明哥舞的未來之星,雙腳等於生命,竟去幹這等蠢事!

為什麼人類,特別是男人,會沈迷刺青、開快車、嗑藥、高空彈跳、不背氧氣爬聖母峰、伴鯊魚潛水等自毀傾向的冒險呢?

根據以色列生物學家札哈維提出的「殘障原理」,一個男人不畏危險讓公牛追著跑,在牛角尖上賣弄自己的勇氣,牛蹄下招搖自己的力量,無疑是種宣示:「大家看呀,我最強,最棒,只有我能玩這種危險遊戲。」哪怕殘障死亡也在所不惜。

獨臂或閉眼就克敵制勝的武林高手,必定武藝超群,才敢如此託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求偶競賽中,男人擄獲女人芳心的優良品種指標。

更別提外省人賣命參加傳統節慶,能得到多少當地人的認同了。盛暑豔陽下,群眾高舉紅領巾揮舞,像一片瘋狂的海浪,歡呼震天。

這麼說來,想贏得美人歸,J若不參加,反而才是不可想像的。

J穿上一身白,戴上紅領巾,真是女孩們的好風景,他走到哪,哪邊的窗簾就拉開。仗著舞者的矯健身手,出盡風頭。

如此招搖,當然被激進排外的當地年輕人捉弄,瘋狂人群將J撞倒在地,蹣跚爬起後,意外發生了,一隻憤怒的公牛飛奔而來,將牛角刺穿J的小腿,鮮血淋漓。

M聽見愛人哀號,又驚又怒又傷心,原本躊躇猶豫的芳心瞬間化為果決的行動,離家日夜看護J。

生米煮成熟飯,天主教女孩懷孕而不結婚簡直天打雷劈,M的父親百般無奈之下,接納了這個外省女婿,反正跛了腳、破了相,祈禱他就此安分守己不做怪。

J休養了大半年,雙腳從此踏不出扣人心弦的舞步,小倆口斷了去塞爾維亞取經的念頭,M高掛舞衣舞鞋,披上婚紗。

M由J一手調教,J的舞夢死了,M的也跟著死了嗎?佛朗哥獨裁時期的西班牙,萬事艱難。拉丁情人可不是女權主義者,家中老爺各個都是大男人,半個世紀前,也壓根兒沒有「女性追求自我」這件事。

孩子一個接一個誕生在這新成立的天主教家庭,M操持家務,熱舞烈焰化為溫煦爐火,煎了無數條鱒魚餵養子女,腰肢漸粗。J去世後,兒孫陸續離家, 為了排遣寂寞,餐館仍有一搭沒一搭開著。

我在海明威常常去的Café Iruna興高采烈地跟T分享這個故事,T抱持著美國人實事求是的精神:「只憑幾張照片,你就信喔?」我點點頭,卻也開始半信半疑,西班牙人的確挺愛開玩笑的。

龐普隆那被稱為綠色城市,遍佈公園綠地,踩著古老的石板路,一起走過海明威的青銅像時,T道:「聽起來比較像老太太的幻想,跟觀光客吹牛,高興高興。」

M就是在這條狹長的石板路上,眼睜睜看J被牛攻擊,白衣褲紅腰帶紅領巾的亡命之徒,尖叫喧鬧中,四處逃竄。西班牙的男子氣概,就像海明威的小說一樣,向來只有男人,沒有女人。

在小餐館裡,望著窗外的蕭索冬景,那個披著紅舞衣、敢愛敢恨的少女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胖如大地之母的白髮老婦,腳步蹣跚,仍在爐前煎著鱒魚。

「做夢一點也不費力,真正費力的是夢醒時分。 」畢竟是西班牙,連老太太也有阿莫多瓦電影般的人生故事。

但這些是真的嗎?或只是寂寥老婦人回首前塵往事,編出來好告慰自己沒有虛度一生的謊言?她親愛的amor(愛人),是從來沒關係的陌生人,更可能只是買來的一張劇照罷了。

溫良恭儉讓的儒家教條下成長的台灣人,保守拘謹,天生沒有「歡而歌、樂則舞」的生活態度。所謂佳人,除了富態的薛寶釵,宜室宜家,就是吟詩葬花的林黛玉,清靈病弱,從來不是潘泥洛普克魯斯那種嫵媚任性、煙視媚行的拉丁寶貝。

華人文化中,「性感美女」的原型從不存在,就算潘金蓮或妲己,除了「淫婦」二字外,也是面目模糊、沒有聲音的。

所以,我不熟悉那麼熱烈的愛情,也熬不住那炙焰的燃燒。但我並不想問,如果故事是真的,J除了是好舞伴,好情人外,是不是好丈夫,好父親呢?年輕時代的M,腳上有的是跳舞的精力,午夜低迴,可曾輕撫舞衣,黯然出神?

真真假假,有什麼關係呢?那個夏天過去了,熱戀狂愛過去了,登台夢想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豔夏的當空烈日遠去,雪花輕盈地依偎著冰冷月光,什麼都消失了,只剩腳下一片不可毀滅的蒼茫大地。

課程即將結束,明天前往巴黎,我找M道別,她抄了我的班級:「孫子剛好回來,我叫他送點東西過去給你,紀念紀念。」

整個大學沒幾個東方臉孔,課後我聽到有人叫我,轉頭看,眼睛一亮!

他從M牆上那張泛黃的老照片上走下來,連捲髮的弧度也一模一樣,英挺的風姿,彷彿踩著舞步。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用極慢的西班牙語說:「我叫J,奶奶要我送這個給您,祝您一路順風。」

我盯著他的嘴唇胡思亂想:「天哪......怎麼那麼好看.....被這樣的嘴親一下,西班牙文最難發的『RR』打舌音一定立刻學會。」

父子祖孫同名,在西語國家是相當普遍的傳統。J神似M照片上的男舞者,他一出現,整個語文教室的女生都安靜了下來,癡楞楞望著J看,他一定習慣眾人的目光了。

我心頭小鹿亂撞,結結巴巴:「喔.....,稱『你』就可以了。M奶奶的火腿煎鱒魚.....嗯...很好吃。」

大帥哥J說:「那是我的最愛,別的地方吃不到。」那一笑彷彿冬陽,連冰山也會融化。

看著J遠去的健美背影,我沉浸在無邊綺想中,包打聽T掐住我的手尖叫:「你怎麼認識他的?聽說,他是本校佛朗明哥舞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明星團長,剛從塞爾維亞比賽回來!」

我興奮地拆開來看,是一條奔牛節的紅領巾,輕飄飄的,卻有五十年的重量。

歲月讓什麼都過去了,但或許,還留下一些什麼。


2012年5月27日 星期日

西班牙餐桌---火腿煎鱒魚和佛朗明哥舞夢(上)



進入初冬的龐普隆那城,灰濛濛的天空飄著羽毛般的細雪,我一面呵著白氣,一面默背西班牙動詞變化,沿著中世紀古城牆走到大學語言班上課。氣溫再低,午餐還是只賣火腿三明治,我嘆口氣,約T外出覓食,胡亂走進一棟石磚老房子,小餐館只有十多個座位。

食物很快熱騰騰上了桌,原來是家鄉菜火腿煎鱒魚,沒去頭,全魚端上桌。我大喜,來歐洲除了炸魚、醃魚和煙燻魚,沒吃過鮮魚。倒是美國同學T,多待了幾個學期,萬事包打聽,卻面露懼色,可憐的美國佬,桌上食物不應該死不瞑目地盯著她看。

我老實不客氣地抄起刀叉表演「吃魚秀」,台灣人三四歲就會吃全魚,若不是怕T當場昏倒,我還想敲開魚頭吸骨髓呢,T覺得魚只能是一片片冷凍魚排。

白髮廚娘兼老闆娘M挪著胖墩墩的身軀到我們桌前,看到T面前的魚一口也沒吃,揚起眉毛,T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似低下頭,我順勢把T的盤子移到面前,熟門熟路開始吃第二條魚。

西班牙人性情驕傲、暴躁而外向,老闆娘大樂,大嗓門一笑起來桌面水杯都會震動。從此我想念魚味時,三不五時揣著筷子繞道上門找M,鱒魚肉質鮮嫩細緻,我連最後一點肉屑也夾得乾乾淨淨,完美的魚骨架令M嘖嘖稱奇:「中國功夫!」

西班牙沒有鄰國法蘭西「將成打野味濃縮至拇指大小的醬汁罐」的精緻飲食,鄉土菜更是豪邁簡單,講究當季原味。

M將鱒魚清腹,抹上鹽和胡椒,起油鍋,用橄欖油爆香蒜頭和生火腿,取出。把幾片生火腿夾入魚腹,魚雙面拍上麵粉,然後下鍋兩面煎黃起鍋,倒入雪莉酒醋再收乾醬汁,上桌前淋上醬汁,切碎一把巴西里和一開始煎黃的生火腿做盤飾,大快朵頤前擠上幾滴檸檬。

火腿煎鱒魚是龐普隆那的招牌菜,海明威的成名作《旭日東昇》寫盡本地奔牛節,也就是聖費爾明節(Fiestas de San Fermin)的狂熱,讓龐普隆那永遠在世界文學留名。慵懶的下午,大師在鄰近河流邊釣鱒魚邊構思,夜晚飽餐了火腿煎鱒魚後,伴著滿桌煙屁股在燈前打草稿。


來源:西班牙YAHOO


我喜歡上這溫馨的家常氣氛,長長的午休SIESTA時間,磨著M練西班牙文,像自家飯廳一樣舒適。玻璃大瓶內泡著綠橄欖、木樑上掛著紅辣椒和白蒜頭,懸空吊著一隻火腿,奶油色牆面裝飾幾幅佛朗明哥舞者的老照片,黃燈下,更添幾分懷舊感。

看著木框照片上的年輕舞孃,腰肢纖細,一襲波浪長裙旋轉如風,昂著下巴,傲慢媚麗。我隨口問:「這照片上的人真漂亮,您認識她嗎,M奶奶?」

M:「當然認識。」

我問:「誰呀?」

M:「我呀。」

我幾乎把「騙人」咬在舌尖,在西班牙文裡,對長輩或陌生人還只能用敬語「您」,輪不到我沒大沒小。但我圓睜的雙眼,讓M大笑起來:「ㄚ頭呀,不是我說,天主保佑,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可是一朵花呢。」

「朝如青絲暮成雪」,每個人都知道白髮老婦也是如花少女變成的,但年輕人總覺得老年人一直以來都那麼老。不想變老,另一個選擇就是早夭,你選吧,嗯?

M興致一來、撩起裙角擺了幾個架式,讓我想到大象跳芭蕾:「我啊...從小喜歡跳舞,就是這樣遇到J。我們還想私奔到塞爾維亞學舞呢。」

M指著照片裡的英挺男舞者,一頭黑色捲髮綁成馬尾,雙眼如電,性感的面部線條,陽剛卻憂鬱,.一時覺得眼熟,像誰呢?

「啊!」我一拍大腿,J像極了二十啷鐺歲的瑞奇馬丁加上安東尼奧班德拉斯,任誰看了都忘不了的俊秀臉龐,希臘古典時期的大理石雕像也不過如此。

大約五十年前的夏天,M的父親新開了小餐館,J離開貧窮的安達路西亞家鄉,來餐館跑堂端盤子。外地求生不易,J眼看東家生意沒起色,自己飯碗也不保,毛遂自薦上台跳舞。

這算盤打得好,DINNER&SHOW鐵定能招攬不少海明威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後,慕大師之名蜂擁而來的美國觀光客,賣餐之外還能賣酒,毛利更佳,。

身段一遇到肚皮,什麼都好商量。為了餬口,J滿腔無奈任家鄉舞蹈淪為娛樂觀光客的表演工具。匆促成軍,獨缺女舞者,這就像花瓶缺了鮮花,鬥牛場少了鬥牛,老闆的獨生女M只好補了這個缺。

J花了幾個星期教M怎麼甩裙擺旋轉如風、怎樣傲慢地咬著玫瑰、怎樣電眼勾魂、怎樣「從痛苦多刺的玫瑰中擠出蜜糖」,最後愛上自己一手調教的學生。

佛朗明哥舞不是宗廟宮廷上的陽春白雪,起源於吉普賽人的營火旁,洞穴映著火光,人影彷彿嵌入岩壁,自娛娛人,抒發強烈的個人情感,因此小餐館狹窄空間的近距離表演反而更揪人心。「OLE !OLE!」聲中,燈光如電,呼吸如風,汗水如漿,心跳如鼓,觀眾的掌聲如雷,情人的凝視如烈焰。

M在J調教下,首次登台,唬弄無識優劣、啥都不懂的美國佬。J牽著M的手去觸碰佛朗明哥舞的核心,一雙紅舞鞋踏著難以踩滅的強大爆發力,強悍不服輸的M,竟極具天份,逐漸揣摩出詩意和靈魂,兩個人熱血沸騰,心意相通,旁若無人。

西班牙遠比我想像的多元,像巨大的萬花筒曳撒了滿地變形的光影,龐普隆那位於北方的巴斯克地區,至今說著獨樹一格的神秘古語,迥異於歐洲任何語系,長年有脫離西班牙獨立的強烈傾向,強悍排外,講究血統純淨,忌諱異族通婚。更因經濟相對富裕,賤視來此討生活的外省人。

相對的,佛朗明哥舞起源於西班牙南方的安達路西亞,融合吉普賽人、摩爾人和土著傳統,濃烈奔放。照理說,M身上並不流著這痛苦而熱情的血液。

當冷峻頑強的巴斯克女人M遇到放浪不羈的安達路西亞男人J,就像是鬥牛士擎著紅布征服鬥牛、一決生死。與其說M迷上那舞步、那唱腔、那煽動著愛與慾的節奏,不如說J的勾魂電眼,攝住一顆少女芳心。

這對西班牙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眼看將擁抱,卻又轉身,快要相吻,卻又撇頭,一蹙眉、一甩頭、一頓足,洶湧澎湃,愛恨交織。

M的父親日夜埋頭苦幹,大賺美國佬的錢,樂不可支,終於從收銀台抬起頭來時,看到女兒啣著紅玫瑰、敲著響板,活脫脫蕩婦卡門的樣子,對五十年前保守又保守的天主教家庭,無疑是妓女行徑。

父親衝著女兒吼:「別被那漂亮的外省小伙子給騙了,他什麼都沒有,只會跳舞,怎麼養活你?」




待續,想看下集請按讚喔,謝謝







2012年5月9日 星期三

泰國餐桌-----青木瓜沙拉和愛情遊戲(上)



馬奎思曾說:「對於一個小說家,住到妓院是再好不過的了。那裡白天很安靜,可以寫作;晚上你也可以快活快活,碰到一堆有趣的人物。」

在泰國時為了貪便宜,我租了紅燈區酒吧樓上的房間小住。三教九流齊聚一堂,給你一整夜的音樂、酒精、愛恨嗔癡。接著有一整個安靜早晨的沈澱、醞釀、思索。

炎熱天氣彷彿把我的胃口也融化了,只好天天向小販買青木瓜沙拉吃,在泰語叫做「宋丹」 (Som Tam)。路邊小攤現做現賣,清爽開胃,酸甜鹹辣,隨君吩咐。2011年還被CNN列為排名第46的世界美食,幾乎每個人生平吃的第一道泰國菜就是宋丹。

酒吧旁賣宋丹的流動女販小P不到二十歲,膚色黝黑,像台灣原住民一樣有天然的喜感,頭臉上帶著瘀青傷痕,手腳麻俐,整個青木瓜削皮後,先直直刻入刀痕,然後水平地削瓜肉,「刷刷刷」刀起瓜絲落,不勞砧板刨刀。

除了「撒瓦迪咖」外,我求生泰語第一課就是「撇ㄋㄧㄋㄞˇ」(少辣)和「賣撇」(不要辣)。

就算跟小P說完全不加辣也沒用,因為她搗宋丹的木杵和木臼只有一套,辣汁滲入杵臼,加入的新食材也會變辣,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都是極限。

在酒吧工作的鶯鶯燕燕看我被辣到涕淚直流的蠢樣,樂不可支。小P和她們都來自泰國東北的伊桑地區,他鄉遇故知,話夾子總關不了,聽起來就是一團柔言軟語,將人包裹在棉花糖裡。

她們吃的宋丹,一定要加生醃溪蟹,六七根辣椒,大聲嘲笑我可悲的吃辣能力。後來我才知道伊桑人以吃重辣聞名,一般泰國人也沒這本事。小P的客群基本上是吃辣界重量級世界冠軍,而我連羽量級也沾不上邊。

小P被我的味覺搞得莫名其妙,對我的汪汪淚眼抱持無限同情,下次自動在杵臼上套了幾層乾淨塑膠袋,才開始搗我的宋丹,從此我的嘴唇不再腫得像安潔莉娜裘麗。

典型泰國女人溫柔貼心的舉止,難怪「微笑國度」讓無數遊客流連忘返。

陽光像金色糖漿似地澆了她們一身,曲線黏膩火熱,直長黑髮在水蛇腰間晃動。這些伊桑女孩是互動式伴遊女郎般的存在,膚色黝黑健美。

到了夜晚,她們的靈魂被霓虹燈蒸發,濃妝豔抹,化為魅惑的肉體。泰國做為東南亞性旅遊的心臟,豔幟高掛,近悅遠來,無數男客下了飛機只往紅燈區跑。

溫暖的氣候,湛藍海水像春夢一樣輕,低廉的物價令人放鬆神經,辛辣的食物刺激感官,這是白種男性的人間天堂,當地泰國人叫他們「發郎」。

「人言蕩子銷金窟,我道貧民覓食鄉。」肉金廉宜,競爭激烈, 發郎是賣肉貧家女的首要目標,這不是求偶,而是求生。

東北部的伊桑是泰國最貧窮的地區,發展落後,教育程度低,工作稀少,年輕人不願當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貧農,紛紛前往外地謀生,同時把家鄉菜宋丹帶入泰國各大城市。

宋丹原是伊桑上不了檯面的窮人菜,貧瘠的土地連牲畜都難養活,隨手可得的青木瓜、花生米和菜豆,加上溪邊摸來的河蟹小魚,醃漬後一起搗碎增添鹹香,配上糯米就是一餐。

伊桑外流人口到了大城市,膚色黝黑,口音特別,就業備受歧視。男人只能當建築工人、嘟嘟車司機,女人去幫傭或是擺攤。當然,女人還有最原始的本錢。

泰國和亞洲各國一樣以白皙膚色為美,伊桑女孩的黝黑膚色倒是很合發郎胃口,因此觀光區酒吧到處可見伊桑女孩執壺賣笑,和發郎勾肩搭背。

發郎在哪都吃得開,簡直就像老鼠掉到糖罐裡,下了飛機就突然人氣暴漲的異性緣,顛覆了以往一切受挫經驗,受寵若驚之餘,哪個男人能不暈船?

英文裡有句粗俗的俚語「一試黑人,一世黑人」(Once you go black, you never go back.),調侃白種女性一旦嚐過黑種情人的魅力,就不會回頭。

而另一個版本「一試亞洲女,再見白種女」(Once you go Asian,you're done with Caucasion.)也不惶多讓,挑明了白種男性只要和亞洲女性交往過,就不會再青睞白種女性。

這固然是白種人本位主義的論調,但「一試成主顧」的例子,確實所在多有。

男人到了人生下半場,婚姻可能觸礁,親子可能疏離,夢想遠去,頭禿了,肚子也凸了。哀樂中年,歲月的腳步越來越響,衰老等在屋前敲門,男人遇到甜蜜的亞洲女孩,她彷彿可以輕柔地摀住他的耳朵。

「老傻子就是好傻子。」她讓他覺得又年輕了一次,她偷吻他鬆弛的臉,撫平眼角皺紋,一起騎哈雷戴維森重型機車追夕陽,然後在海邊來場黏答答熱辣辣的馬拉松性愛。

亞洲女人和婉的笑容,軟綿綿懶洋洋的口音,媚眼勾人,俏皮溫柔。她們依偎在發郎臂彎中,像安靜溫馴的暹羅貓。這怎能不令男人心動?

如果有一天,暹羅貓突然開竅,學通外語而辯才無礙,找到自己的目標,重心不再繞著男人轉,發郎會不會悵然若失呢?所有的憧憬竟只是誤會一場。

怎麼?寵物突然說話了、有自己意見了、有「生涯規劃」了?

酒吧老闆S的祖父是納粹軍官,不知是不是怕以色列派殺手追殺,二戰後舉家避居泰國。日耳曼人高大壯碩的體型,剛毅的方下巴,叛逆剽悍,高中沒畢業就蹺家從軍,多年軍旅生涯,官拜上校,隨著部隊輾轉各地。

S派駐非洲時中彈負傷,在柏林療養大半年後,回泰國過冬懷念舊時光。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包著繃帶石膏,在酒吧前幫小P修理攤車的輪子。

S在泰國土生土長,笑稱自己是「德裔」泰國人,門路特多,還曾幫泰皇姪孫女輩的親王郡主當私人保鑣,有圖有真相。

仗著德國人對啤酒的天生愛好,S年輕時合夥開了間啤酒吧,全盛時期,手下嬌兵媚將數十人,宛若盤絲洞主,見識過泰國溫柔鄉的所有招數。

現在雖然退下來第一線經營,只佔乾股、不太管事,同為歐洲男人,S深知客戶心理,重視乾淨安全,講究羅曼蒂克。

S每天都光顧小P生意,買好幾包宋丹請客,我們邊吃宋丹,他津津樂道他的啤酒吧湊成佳侶無數,連簽證手續也代辦。

我開玩笑敬他一杯:「真想不到德國高級軍官竟然兼差當『老鴇』。」S說:「天地良心,我不賺皮肉錢。酒錢和房錢夠我發財了。女孩們的私生活我可管不著。我開酒吧,不是舍監。」

S的啤酒吧算不上肉慾橫流的風月場所,客人固然以歐洲中年男客為多,但也有攜家帶眷的家庭客,清一色女性員工,沒有吧女坐檯、妓女站壁。

剛來到花花世界的鄉下女孩,主要工作是清潔酒吧和廚房、樓上套房。環境熟了後,上得了檯面的女孩,漸漸有機會到外場當服務生,和發郎客人接觸。

之後呢,要和客人交往,露水姻緣還是情定一生,就完全看個人造化了。

按照東南亞觀光區的常規,店家只提供簡陋食宿和極低待遇。店家需要女孩的廉價勞力,女孩需要管道認識來店消費的發郎,各取所需。

不管是店員、餐廳服務生、還是房務員,女孩有了正當工作,就有了良家婦女的身份掩護,透過工作自然而然認識發郎,一段關係不是從赤裸裸的性交易開始,對女方總是有利的多。

必要時,店家還會扮白臉或黑臉,一搭一唱,成就良緣,起碼也撈點好處,進可攻退可守。

門路沒那麼靈活的女孩,會到學校註冊混張學生證,好有個正當理由和發郎打交道,好學生總想練習英語嘛。

在這裡,青春是不值錢的。永遠有更年輕貌美的暹羅貓取代你。女人堆裡多是非,為了客人爭風吃醋,明槍暗箭,彼此欠著人情,又積著小怨,女孩們結黨成派,身上都刺了刺青。

我這個局外人,又是全然沒利害關係的外國女人,有些女孩們跟我講話好像心無罣礙似地,我總是聽著、點頭、搖頭、嘆氣、嗯嗯、啊啊……,泰語腔的酒吧英文聽力進步了不少。

身為「食色,性也」的信徒,我沒有太嚴厲的清教徒式道德感。職業無貴賤,在荷蘭性工作者也繳稅,檯面下的骯髒事全攤在陽光下,深以為然。

但我無法忽視那些讓小女孩被迫或樂於打開雙腿賺錢的社經結構。女孩們把發郎分兩種,一種銀貨兩訖,擺明了這只是場性交易。

另一種是假日羅曼史,愛到咖慘死,依依畫眉,山盟海誓,承諾全世界。時間到了,發郎拍拍屁股就跑,女孩大著肚子、抱著孩子上使館找人,演出《蝴蝶夫人》劇碼。

真要選的話,老實說我比較欣賞坦蕩蕩會鈔的好色客,而不是仗著社經優勢、上床爛滾的愛情浪子。

這些卡薩諾瓦大情聖們會推說:「這是自由意志呀。已經是成人了,她傻到相信我胡吹,也是自己的選擇,誰叫她那麼天真呢?」他們甚至覺得招妓嫖客很沒品:「我才不屑這種沒道德的骯髒事呢!我可是談情不談錢、講心不講金的。」

女孩們千依百順,養得發郎胃口越來越大。又或者舉國皆雞的奇怪聲譽,本來就吸引了壞發郎慕名前來,逞殖民白種主子般的威風。女孩期望常落空,愛深怨切:「發郎都是壞人。」

我耳朵灌飽了她們的愛恨情仇,大嘆:「她們難道不能找其他工作嗎?」S揶揄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他的新消遣:「找個好發郎本身就是份工作,而且常常被開除呀,我親愛的小女權主義者。」

(下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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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旅人 十六張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