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

2013年9月9日 星期一

印度餐桌:孽子與牛奶糖

                                                          來自GOOGLE

出身加爾各答的詩人泰戈爾說:「睡眠之於工作,正如眼瞼之於眼睛。」

我正躺在前往加爾各答的夜行火車三等臥鋪上,輾轉難眠,四周鼾聲大作,頭上的電風扇嘎嘎作響,和著從窗戶灌入的晚風,氣喘似地攪拌著整個車廂的體臭、咖哩和舊鞋味。

我頭朝窗腳朝外睡在下舖,把隨身物品打包當枕頭靠,醒醒睡睡,昏暗月色中,一個穿著沙麗的碩大身影怯怯地癱在我腳邊,傳來一陣酒味,狀極疲憊,肩膀寬的不成比例。

外國人在印度購火車票享有特權,每當我滿頭大汗穿越排隊人龍,直抵特別窗口時,總有點罪惡感。恍惚中我心想:「反正錢包相機我全揣在懷裡,給這位太太挨在床邊休息一下沒關係。」當然如果是男人的話,我就老實不客氣請他滾蛋了。

天光微亮,當我頭髮亂糟糟坐起身來,突然看到靠我床角的那位太太,「嗯..........怎麼說呢」,真不知怎麼稱呼,一身豔紅沙麗連身裙,戴滿廉價首飾,竟然寬肩平胸有喉結,明顯是男兒身。

我湊上前去,她(他?)受驚似頓時清醒,眉間的豔紅硃砂像第三隻眼一樣炯炯有神,刷了睫毛膏、描了眼線的牛眼,對上我迷惑的目光,她肢體語言甚娘地理理衣裙,塗了廉價唇膏的血盆大口裂開了一抹淺笑,趁其他人好夢未醒,匆匆溜走,留下一頭霧水的我。

印度火車座位的等級之多,反應了階級之複雜,從有管家貼心服侍的獨立包廂、附隔簾的冷氣臥鋪、莒光號般的冷氣座椅、吹電風扇的臥鋪、吹電風扇的軟座、吹電風扇的硬座等等。

我一時無聊,逛起長長的火車來,我隱約聽到同車廂的乘客醒了,一個挨著一個吵吵嚷嚷「我的錢包,我的東西被偷了!」

在印度只要裝作不懂規矩的外國人,常常可以滿足好奇心的,我從頭走到尾,像做一趟文化觀察。逛到火車尾巴時,赫然看到剛剛那個走錯車廂的變裝皇后,正在吃一盒雪花牛奶糖。

我們四目相接,有點尷尬,我衝著她笑了一下:「蒂蒂(姊姊),你好。」她的濃妝像一張畫在臉上的面具,彷彿可以直接摘下來,當香水脂粉味薰得我快暈車時,她終於認出我來:「小妹子,你從哪裡來?」

一開口就破了功,語調婉媚卻聲音粗啞,我有點驚喜她能說英文。我就是這樣遇到G的。

我說:「我從台灣來。」G眼睛一亮,驚呼:「泰國?喔,真好,我好愛泰國。」戴滿戒指、塗著蔻丹的粗糙大手,遞了一塊牛奶糖過來,五彩手環碰出清脆細聲。

「當然,誰不愛泰國。」我席地而坐,滿嘴雪花牛奶糖,甜死人不償命,我面部肌肉猙獰扭曲,頭皮發麻,還來不及含糊解釋台灣是另一個國家,G就膝蓋碰著膝蓋那樣人擠人地在我身旁坐下,然後遵從印度人的聊天傳統,從祖宗八代開始關心。

印度甜食的甜度登峰造極,超過人類極限,我一面擔心體內血糖指數暴表,一面壞心眼暗想:「泰國人妖要討好觀光客,從小調教,比女人還女人,泰國人骨架纖細,扮相好看多了。」

從車窗遠遠望去,風中隱約傳來熱鬧的節慶音樂,每個社區都在慶祝杜迦女神節,搭起高高的台子,張燈結綵,祭祀英氣十足、屠魔降妖的杜迦女神,為新年拉開序幕,接下來的結婚旺季更是金光閃閃。

特別精彩的祭壇,會吸引外人不遠千里來觀賞,那個社區自然特別有面子。到了晚上,唱歌跳舞,闔家團聚,少不了美食飲宴,盛饌糕點,人人一身新衣,穿梭來去,有幾分逛元宵節花燈的熟悉氣氛。

我問G:「蒂蒂(姊姊),你住的地方,也有這樣的台子嗎?可以去看嗎?」

G笑笑:「我們住的地方,一般是不歡迎外人進去的。小妹子,再來一塊,嗯?」

不論男女老少,印度人嗜吃甜食,熱愛一切濃郁甘甜、酥脆黏牙的口感,節慶場合,尤其少不了甜食。國土遼闊,各地都有代表土產,花樣百出。

加爾各答人的「甜牙齒」,舉國皆知。

印度、孟加拉一帶在上古時期就發明了製糖的方法,成書已經兩千多年的史詩羅摩耶那中,描寫了一場宴飲,「桌面上擺滿甜食,糖漿飲料和可嚼食的甘蔗。」

世界上幾乎沒人不愛甜食,一出了產地,糖曾經貴比黃金。自古印度在製糖技術外傳之前,高價外銷蔗糖。

仗著現地自產自消,在加爾各答糖不曾是昂貴的進口舶來品,甜點師傅工作起來,更得心應手。

甜點專賣店的櫥窗繽紛有如珠寶盒,塗牛油的餅,淋蜂蜜的糕,撒滿腰果杏仁的酥,泡玫瑰花露的丸子,種類繁複,量多質精,永遠人潮洶湧。此地出身的甜點師傅,能在一級戰區存活下來,個個身手了得,走到哪都是就業保證。

傳統甜食主要以牛奶、牛油、煉乳、乳酪、糖等為原料,煎炸烘烤,加上各種香料、堅果或水果。聖牛因為產奶耕作而獲得在車水馬龍中信步漫遊的無上權利,只要聽過「眾神攪拌乳海」的創世神話,就知道乳製品在這古老次大陸上享有多麼崇高的神聖地位。

祭司使用牛油、牛奶祭祀,乳製甜點不但是眾神鍾愛的虔敬供品,凡夫俗子也喜歡甜蜜蜜的滋味。節慶時,加爾各答的甜食店大排長龍,店外搭起帳篷  還延長營業時間,印度人生肖一定是屬螞蟻的。

被稱為「巴非」的雪花牛奶糖,是北印度最傳統的甜點,將牛乳用慢火收乾,邊攪拌邊倒入砂糖,加上乾果後放涼,塑型,講究一些的高級品,貼上閃亮亮的純銀箔,快刀切成對稱的菱形,閃亮亮貴氣逼人,乳香撲鼻,當成訪親拜友的伴手禮,大方好看。主人待客時,極具美感地把甜點擺在盤子上,裝飾各色花瓣、水果、乾果,就像一幅精巧的圖畫。

來自GOOGLE


聽G滿腹詩書,說了一口頭頭是道的甜點經,嘴中吐出的英文,字彙豐富而文法精確,我心中訝異:「她小時候一定受過良好教育的。」

為了報答G的盛情,火車靠站時,我揮手招來月台上販賣奶茶的小販:「給我來兩杯!」隔著車窗立刻遞來兩杯熱飲,我和G邊啜飲燒燙燙的甜膩奶茶邊閒聊,配上一盒牛奶糖,熱量足夠火車繞印度一圈了。

G出身鄉間的高種性家庭,家中只有妹妹,身為傳宗接代、承嗣香火的獨子,備受寵愛,還被送到加爾各答唸寄宿中學,傾力栽培。

G屬於一個古老神秘的社群,當地人叫她們「海吉拉」,嚴格說來,是指認為自己是女人,而自願去勢的生理男性。

海吉拉的存在是印度社會的古老默契,2014年印度法律更承認第三性的合法地位,但同性戀仍屬違法。

因此在海吉拉中,還包括同性戀、陰陽人、閹人、雙性戀、變性人、變裝癖等等性別錯位、性別認同障礙,而難以歸類男人或女人的性少數族群。

寶萊鎢電影的浪漫愛情僅供參考,事實上,婆羅門禁慾主義加上維多利亞時期遺留的罪惡感,形塑出對性極端保守的集體意識。

居主導地位的印度教,更將婚姻塗上神聖的油膏,結婚生子不是個人選擇,而是無從遁逃的社會責任,沒人要的宅男剩女,簡直是家門不幸,比醙掉的隔夜菜還糟。因此,難以婚嫁的「第三性」,就這樣被排除於家庭網絡之外。

據說先天雌雄同體的陰陽人嬰兒一出世,就會直接交給海吉拉撫養。但比起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的種性制度,幾千年來成為海吉拉與否,令人驚訝地,卻多半出於自由意志。

海吉拉來自各階級、種性、教育背景、方言、族裔,堪稱是全印度最崇尚落實「四海之內皆兄弟(姊妹?)」的後天社群,外界敵意和貧窮把海吉拉緊密結合起來,相依為命,同吃共住,外人難以窺探。

她們向年長的海吉拉拜師,學習妝飾歌舞,頭上彷彿裝了「喜慶偵測雷達」,風聞哪裡有人結婚生子升官祝壽,就大隊人馬花枝招展地殺去,在樂師伴奏下,戴歌戴舞。

聽起來就像台灣早期辦壽宴喜酒,丐幫不請自來,敲碗唱喏:「老爺太太行行好、保佑您十子十媳婦」的鄉野奇談。

給了,大家開心,吉祥如意,面子好看;不給,海吉拉可是有全褂子的本事,很擅長丟主人的臉。

海吉拉是不請自來卻得罪不起的客人,明著是唱歌跳舞獻藝,暗地其實是一種勒索:「主人敢不給錢是吧?那我們就當著所有親友的面,把衣裙脫光。」

遠古生殖崇拜下,非男非女的海吉拉無法性交繁衍,畢生獨身,積蓄了神秘的力量,被視為「神的新娘」或「女神的信徒」,喜則祝願驅邪,怒則詛咒降蠱。

大喜之日,誰想觸霉頭?有點年歲的印度人,迷信海吉拉的詛咒,害怕激怒海吉拉會帶來厄運,導致新郎陽痿或男嬰夭折,寧可信其有,不管樂意或無奈,總會打賞禮物或現金。

基於大眾畏懼心態,有的銀行或稅務機關創意十足,僱用海吉拉當討債人或收稅員。

獻藝討賞是海吉拉長年獨占的工作權,不過,信仰薄弱的年輕一代漸漸只把海吉拉視為不入流的街頭紅頂藝人,一旦失去古老傳統保護,這些蒂蒂們再也歡唱歌舞不起來了。

神聖光環就像雪花牛奶糖上的銀箔一樣,只是一層薄薄的矯飾,海吉拉其實處境堪憐,低下若賤民。

一旦成為海吉拉,就要放棄自己的名字姓氏,家族種性,從此和原生家庭形同陌路。

他們多半在兒童期,懵懵懂懂發現自己與眾不同,慘綠少年時備受荷爾蒙和家庭壓力煎熬,欲望和情感不見容於主流社會,深夜掙扎哭泣,自殺自殘,只能徘徊在陰暗邊緣,隨波浮沈,彼此取暖。

大多數的海吉拉在少年十五二十時「出櫃」,年幼青澀,一旦斷了所有人際網絡,無法繼續升學,沒有教育、沒有技能,沒有任何工作機會,被社會共棄,日趨下流,淪為極度社經弱勢。

為了生存,什麼下三濫手段都使出來,使主流人士側目厭惡,越被邊緣化。

如此惡性循環、無限迴圈了數千年,歧視未減,社會變遷下,海吉拉的傳統生計卻日漸式微,只好乞討賣淫,無所不為。

因恐懼淪落到這步田地而一輩子深藏櫃子的「隱性海吉拉」,大有人在。他們照著所屬社經階級的常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大放煙霧,這些身不由己的人,就是海吉拉的性客戶群,至死過著不為人知的雙面人生,帶著秘密火葬。

恆河母親流水悠悠,在生死輪迴的盡頭,斷背山仍然高聳入雲,不可訴說。

世所公認,高級時尚史宛若男同志史,比例上,他們敏感纖密,具藝術美感,腦中靈光乍現的天才點子,下一季就掛在無數時髦男女的衣櫥裡,令人滿眼迷醉。

這些天生酷愛調脂弄粉、穿紅著綠的孤高靈魂,若降生在別的地方,說不定是另一個尚保羅高提耶或喬治亞曼尼,叱吒風雲,獨領風騷。再不濟,起碼在愛馬士站櫃台迷倒一干貴婦,或在《欲望城市》軋一角。

完全不能想像,林懷民在婚禮上跳猥褻粗鄙的舞蹈,蔡康永妙語如珠只為了乞討零錢,張國榮在暗巷裡出賣色相,蔣勳寫的是淫辭豔曲,吳季剛的事業高峰只是縫製同志彩虹大遊行的服裝。我心中疑惑:「這麼說來,海吉拉社群中埋沒了多少偉大的藝術家呢?」

但深入一想,印度社會幾千年前就坦然接受海吉拉的存在,藉由宗教禁忌保障她們的工作權,照顧生計,在蒙兀兒王朝的伊斯蘭宮廷,更有海吉拉更權傾一時,擔任大內總管的職務。

而今日公認最開放的歐洲社會,對性傾向迥異的第三性展開雙臂,也不過是近幾十年開始的事,時間若再早一點,可是會被槍斃、丟進瓦斯毒氣室,甚至綁上火刑架的。

海吉拉既然專挑重大喜慶場合出沒,得到的禮物大多就是甜點,因為職業關係,說她們是最能鑑賞各家甜點好壞的大行家,一點也不為過。現在我們分食的這盒甜點,就是昨晚某戶人家的打賞。

海吉拉囂張地、粗暴地分享家家戶戶不同人生階段的甜蜜,卻永無慶祝自己結婚、生育、畢業、加官晉爵、開張大吉等喜悅的一日。再多的糖,再多的蜜,也無法調和自己心中那杯苦酒,她們選擇的是一個順從自身渴望而被剝奪一切人權的生命。

細細磨搗了摸索徬徨,切剁了和親人決裂時的顫抖,下鍋爆香了欲望,細火熬煮了炙熱情感,油炸了貧窮,慢煎了歧視,浸泡了旁觀紅塵俗事的冷眼,沸騰了今朝有酒的醉態,裝盤的是歌舞爛漫,叫賣的是祝福或詛咒,吃下肚的是一種吉普賽人似的生命情調,掉下來的殘渣碎屑,隨風而逝,苦澀中帶有一絲膩人甜味。

泰戈爾吟道「綠葉戀愛時變成了花,花崇拜時變成了果實。」而身為海吉拉,永無開花結果之日,踽踽獨行在充滿暴力敵意的荊棘荒原,心胸坦蕩不做惡夢,被世人漠視,煙視媚行,不受家庭社會束縛,全然自由。

「小妹子,從小,我看到女人,就和你看到女人一樣,什麼感覺都沒有。但我看到好男人,會臉紅害羞、心跳加速。」

直男常嘲笑娘砲死GAY是女生的最佳閨密,他們哪知道這種默契,是來自於我們都同樣為了男人而芳心大悅或黯然神傷。

G示意要我看前方一個年輕人,眨眨眼:「他多好看哪,是不是?再來一塊糖吧,親愛的。」

天生像賈寶玉一樣愛吃胭脂,G關起門來偷穿媽媽妹妹的沙麗,一看到亮晶晶的首飾,就像螞蟻見到糖,無法克制,陰柔媚態,輕言軟語,不知挨了多少父親毒打和同學霸凌。

讀寄宿中學時,情竇初開,他試探同寢室的男同學,絮語炙情,挽手畫眉,被校方發現,觸犯天條,立刻開除。

G不敢回鄉面對雷霆震怒的父母,無家可歸,流落街頭,被當地海吉拉社群納入羽翼,她們總有嗅出同類的本事。G換上女裝,身心舒坦,如同金蘋果掉到銀網子裡。穿了過窄過緊的鐵鞋,長途跋涉,磨出水泡膿血,終於換上一雙合腳的軟拖鞋。

泰戈爾吟道「相信愛情,即使它给你帶来悲哀,也要相信愛情。」性別角色僵化的巨靈,將孽子放逐到世界的盡頭。孤寂壓抑良久,終於找到傾慕的知音人,真心不問性別,有靈有肉,相惜相憐,互信互助,這不就是愛情嗎?

G失蹤了數年,改頭換面,首度以海吉拉的裝扮回鄉,未進家門,母親先昏死了過去,父親痛心流淚,從牙縫逼出一句話:「我寧願你死了,我沒你這個兒子。」G撩起裙子:「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你的女兒。」

那是G最後一次見到家人。我問:「那你妹妹呢?」G塗滿眼線的雙眼第一次流露出悲哀:「她自殺了。」

民風保守的鄉下,家中出了個海吉拉,彷彿染了瘟疫似的生人勿近,父親活活氣死了後,賠不起高額嫁妝,沒有人家敢娶妹妹做媳婦,蹉跎青春,年歲老大,而印度是全世界最鄙視老處女的地方。

六七零年代開始萌芽的彩虹大遊行,最先打出的標語是"Come as you were,as you are,as you want to be!"(以你以前的樣子、現在的樣子、或是想要成為的樣子,前來參與吧!)

漫漫長路,每個人畢生都在尋找認同,期望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些人,或是一個就好,他會愛你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

我們打從心裡渴慕那一個被完全接納的瞬間,所以,人有坦白一切的衝動。

「但為了歸屬感,G願意付出那麼高的代價哪!」我正當黯然無言之繼,來車站接我的朋友A,遠遠看到G,簡直揮舞著拳頭衝過來,低聲吼著:「這傢伙在找你麻煩嗎?」

我連忙說:「不不,我們在車上認識的。」

加爾各答的沙塵和陽光下,G一身滾金邊豔紅沙麗,臉上殘粧斑駁,卻沒有任何鬍渣,嬌滴滴卻又雄糾糾,妖氣衝天,她理解似地笑笑,幾乎掐著A的臉頰,厲聲調侃了一句我聽不懂的孟加拉粗語後,潑辣暢快,扭著身體,飄然離去,A的臉唰一下就紅了。

看著G一身紅豔的背影,年過中年,在喜慶場合獻藝賺的賞金越來越少,賣淫又競爭不過年輕新肉,前途茫茫,老之將至,想來只能沿門乞討。明明是最耽溺美麗的浪漫種子,順遂本性而活,卻深陷最醜惡的現實泥沼。

穿過成群的人力車夫,踏著滿地垃圾和牛糞,坐上A的車,在車陣裡卡了一小時後,我癱在A老家客廳補眠,被他念個半死:「你知道海吉拉就是幫派、無業流浪漢、賣淫、乞丐、人妖這些全加起來嗎?而且很多是愛滋病帶原者!常在火車上偷東西,快看看你錢包護照有沒有丟吧!」

他是移民英國的第四代印僑,祖上是印度第一批擁有現代高階專業工作的西化精英,牆上掛著和英國殖民官員騎大象入叢林狩獵老虎的黑白照片,豪華柚木家具伴著獸頭標本,令人彷彿回到加爾各答仍是首善之都的舊日時光。

我回嘴:「拜託,你恐同症喔?一起吃個甜食又不會傳染愛滋。」A難以置信,拉長顫音:「天哪...............你和海吉拉一起吃東西?」

骨子裡的婆羅門優越感,幾千年累積下來,不是念念公立學校、投票選選議員、搭搭倫敦地鐵就能洗清。還好他夠意思沒把我這無知的外國人踢出那古色古香的神聖宅邸。

海吉拉疏離孤絕,通常和一般人保持距離,我想G破例和我聊天,一來看我是年輕外國女人,二來除了滿腔按奈不住的好奇外,我臉上並無嫌惡表情。

當然,也可能是吃了甜食給人幸福感,天生就愛聚在一起吃甜食閒嗑牙。女人嘛,到哪裡都一樣。

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

古老的鹽


在西班牙南部的安達魯西亞省旅行時,突然接到一通從事考古工作的朋友F來電:「有古墓出土,我得寫份報告,今天先順路過去打聲招呼。想不想跟呀?坐我的車。」

我對考古工作的想像,一直停留在印地安納瓊斯和尼羅河女兒的階段,F手搭著方向盤,對我的興奮嗤之以鼻:「我們的工作,就是頂著太陽挖泥土,然後寫報告,整天在古人的垃圾堆和墳場打轉。你電影看太多了啦。」

在台灣一百年以上就叫做古蹟,在歐洲,隨便沒有五百年,根本不夠資格說「老」。

安達魯西亞更是以多元文化自豪,公元前腓尼基人就在這裡建立貿易據點,之後換了羅馬人當家,帶來的拉丁文演變成今日的西班牙語,接下來,來自北非的伊斯蘭教徒建立大大小小的王國,最後被天主教徒攻克,驅除韃虜,南方大一統於來自北方的基督和王權下。

盛夏豔陽下的土地,一片焦黃,我們驅車前往距離格拉那達三四十公里之外的小鎮,人口只有一千多人,小鎮中間的教堂白牆,反射毒辣的陽光,高高鐘樓傳來悠揚鐘聲。

四十幾度的高溫,曬得我頭昏眼花,停了車,速速躲進教堂附近的酒吧裡,喝杯冰啤酒,順便問問路。

這棟石頭老宅向陽的外牆燙手的可以煎牛排,一走進去卻陰涼的像地窖,厚實的石牆是最好的空調,冬暖夏涼。

我想去洗手間洗把臉,補補防曬乳,F跟我指了一個方向,但是他臉上若有似無掛著惡作劇的笑,每當他想捉弄無知的外國人時,總是有這號表情。

我誤打誤撞推進一扇門,房裡光線幽暗,摸索著往前走,迎面差點撞上一個平放的長箱子。

我下意識就覺得那箱子像具棺材。

等眼睛習慣了黑暗,終於看清楚後,我揉揉眼睛:「媽呀!」

簡直尖叫起來:「這是什麼死人骨頭!為什麼房間裡有一具屍體!?」

聽到我的哀嚎,好心的老闆娘趕過來安撫我,開了燈,忍不住笑:「喔!這是我們村裡的聖徒,起碼有好幾百年了。因為這裡的土地鹽份很高,屍體不易腐化,就變成木乃伊啦,呵呵呵。」

木乃伊還穿著天主教僧侶的長袍,戴著禮冠,乾燥的皮膚薄的像發黃的羊皮紙,閉著眼,眼睫毛都掉光了。

「那為什麼會放在屋裡呢?」

「因為木乃伊是這座房地產的一部分,寫在地契上面的,所以不能隨便亂放呀,呵呵。」

「不能只買房子,不買乾屍嗎?」

「不行喔,不拆開賣喔。而且這不是乾屍,這是我們的聖徒。你跟他祈禱,會有好運的,親愛的。」

我稍稍鎮定了些,心想:「真是奇風異俗。難道不怕卡到陰嗎?若在台灣的話,非請法師來驅邪不可。」

F邊吃鹽醃風乾的伊比利豬火腿小菜,灌了一口冰啤酒,悠哉悠哉跟我說:「這一帶雖然雞不拉屎,鳥不生蛋,但因為有天然滷水從地表滲出,地處內陸,卻可以製鹽,所以歷史非常悠久囉。」

「因為產鹽,所以長年有人居住嗎?」我問。

「不只居住,古代還設不少官僚機構呢。畢竟鹽不管在哪裡,都要受管制。鹽稅在很多時候,都是國家財政的重要一環。」F畢竟是吃這行飯的,講起古來誰都聽得津津有味。

F隨便舉例:「薪水(salary)這個字,就是來自於鹽(sal),古羅馬時期用鹽當軍餉,可當貨幣流通,所以士兵(soldier)的字根,也是來自於鹽,驍勇善戰的士兵,會被長官稱讚『這個人值得他的身價鹽』的!」

「柴米油鹽醬醋茶,不管是什麼山珍海味,缺了鹽來調味,一口也難以下嚥。再說,缺乏攝取鹽分,人一定會生病的。」我舉一反三起來。

不管信天主教還是伊斯蘭教,羅馬人還是腓尼基人,操著不同語言的舌頭,讚美著不同神靈的嘴巴,全都需要吃鹽。因此,悠悠兩千多年的光陰,古老的鹽,吸引了各路人馬到這個小鎮。

世世代代用鹽來醃生肉、做泡菜,藉著這種神奇的礦物儲藏食物,降低對季節的依賴,就算隆冬嚴寒,沒有菜蔬鮮肉,餐桌上照樣不寂寞。

西班牙最有名的火腿,就是鹽和時光纏綿下的結晶。

鹽讓長途旅行成了可能,沒有了鹽,路上的糧食無法保存,任誰也無法走遠。到後來,鹽本身也變成了旅行的目的,行色匆匆的商旅,載運著絲綢,載運著金銀,載運著珍貴的鹽。

絲綢金銀雖好,鹽才是生命。莎士比亞的李爾王King Lear》中,小女兒對父王比喻親子之愛,就像「鹽之於生肉」一樣。

尋常百姓家中,鹽替盤中飧、桌上餚增味,味蕾唇舌間,鹽卻無影無蹤。而對帝王將相來說,鹽左右了城市興衰,經濟枯榮,戰爭勝負,鏗鏘犀利,擲地有聲

人來人往的「鹽路」成了黃金大道,流傳著悄聲絮語,密謀著暗箭殺機,黑影中的刀槍,白日下的政令,官員監督鹽的製作、販賣、定價,掌握民生,就掌握了天下。

更別提除了食用之外,鹽的用途還涵蓋了化工、紡織、造紙、染料、治金、陶瓷、肥皂、玻璃、醫藥、農漁業等等。

在老闆娘的指引下,不一會兒,我們終於到了探勘的現場。

屋主J挖游泳池的時候,發現了伊斯蘭教徒的古墓,個個頭朝向麥加而長眠,周遭有很多阿拉伯文銘文的器皿陪葬。

F先拍了些照片,作最初步的紀錄。J愁眉苦臉:「這下不知要耽擱多少時間,才能遷葬。工程款得多花不少呀!」

F說:「遷葬的事我們必須先和伊斯蘭宗教人士商量過。據我初步判斷,這是十二三世紀的古墓,您身為地主,有義務維持古墓的完整。尤其如果發現任何珍貴陪葬品的話,據為己有,是違法的喔。」

J苦笑了一下,還是很熱心帶著我們在村落附近繞繞,看看製鹽場,一塊塊的鹽田上,粗鹽結晶像白雪一樣成堆。空氣乾燥,陽光明亮,不見人影,只聽到抽水機運轉的聲音,慢慢抽乾鹽田。

J說:「在我祖父的那個年代,整個村子都在鹽場工作,現在有機器製鹽,用不著人工啦。」

黃昏以後,J領著我們在羅馬時代殘留下來的浴池裡,脫下鞋子泡腳。

我望著附近的羅馬拱橋,不禁奇怪起來:「有哪個游泳池比這個千年以上的活古蹟還要酷呢?何必自己挖呢?」

我接著問F:「聽說那個聖徒可以許願,你許了什麼願嗎?」

F把腳擦乾,站了起來:「我希望可以在這裡發現腓尼基人的遺址,畢竟他們是精明的商人,不會忘記在內陸,鹽的利潤有多好的!」

我問:「那這樣這個小村子的歷史可以推到幾年前呢?」

F想也不想,隨口答道:「最起碼兩千年以上.........」



2013年9月2日 星期一

土耳其餐桌---蒙著臉要怎麼吃飯



在基督教《新約聖經》中,耶穌說:「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裡已經與她犯姦淫了。」(太五28)

而伊斯蘭的《古蘭經》告誡,男女之間,非禮勿視,遮蓋羞體,以保護自己的貞潔。

眼睛也可以姦淫。為了不攪亂男人的心思,女人哪,把自己的美麗與嫵媚藏起來吧!

在不同的伊斯蘭國家,針對女性的衣著裝束,各自表述,自有定見。而不同派別之間,更是眾說紛紜。

有的伊斯蘭神學家宣稱蒙面只是習俗,根本不是教規,鼓勵女性以真面目示人;有的政府編制宗教警察,像糾察隊一樣取締未蒙面包頭的女性。

但普遍來說,上清真寺禮拜,女性衣著絕對涵蓋了包起頭髮、耳朵和脖子的頭巾,而日常生活中,將自己的身體遮蓋到什麼程度,往往反映了對宗教的虔敬、對家庭的忠誠、以及和外在世界互動的意願高低。

走在伊斯坦堡街頭,我欣賞將各式花色的頭巾融入衣著的搭配,有幾分現代舞后伊莎朵拉鄧肯的風姿,瀟灑飄逸。

只要不露出頭髮,女人愛美之心舉世皆然,彩妝和頭巾往往都是同一色調,時髦的不得了,土耳其女性五官立體精緻,頭巾雖遮住了秀髮頸項,卻更強調了美麗的臉龐。

土耳其女性對頭巾面紗的態度,是所有伊斯蘭國家裡最開放的。一干逛街的姊妹淘中,有人熱褲短裙,也有人嚴密包著頭髮,照樣一起有說有笑。

而國際通稱為尼卡布(Niqab)的黑色蒙面長罩衫,卻是當地女性包頭習俗的最極端。

首先是蓋過鞋面的拖地黑色長衫,長袖直到手腕,講究一點的女性還會戴上黑手套。

然後從頭頂覆蓋一個黑色頭套,頭套的後面直到下背部,頭罩的前面遮到眉眼之間,再另外戴上長及前胸的黑色面紗,好遮住臉部。

外界只看到眼縫中一眨一眨的睫毛,從頭到尾一片黑鴉鴉,完全滴水不漏。

只要加上一副黑色太陽眼鏡,遮蔽程度直追在《燦爛千陽》和《追風箏的孩子》裡惡名昭彰的布加(Burqa)。

初次看到穿著尼卡布的土耳其女性,大吃一驚,心中不斷盤旋一個傻問題。

「她們蒙著臉,要怎麼吃飯呢?」

「難道她們都只在家裡吃東西嗎?」

「那如果人在外面,肚子餓怎麼辦?」

和土耳其友人B在蘇菲亞大教堂和藍色清真寺附近的自助餐廳裡吃飯,我無意間發現幾個穿著尼卡布的女士走了進來,坐在我斜對面角落的餐桌上,端來食物正準備開動,我頓時好奇心起,坐直了身體暗地打量。

「難道吃飯會破例把面紗摘下嗎?」我心中疑惑不已。

她們用刀叉將盤中食物切成容易入口的小塊,然後低下頭,讓長面紗往前傾,左手微微撩起面紗一角,右手握叉,將一口分量的食物,在面紗之下,從前胸往上慢慢送到嘴裡。

我根本看不到她們的嘴,她們卻可以隔著面紗咀嚼、吞嚥,慢條斯理。

「真是特別的餐桌禮儀!」我這個鄉巴佬不禁少見多怪了起來!

好在土耳其的飲食多半是固態的麵餅類,比較不會湯汁淋漓,滴滴答答。如果吃的是熱氣蒸騰的台灣牛肉麵或廣東海鮮粥,湯湯水水,只怕非在包廂裡脫了面紗才能吃不可。

我直着雙眼盯她們用餐,直到其中一位好像發現了,隔著面紗不知是喜是怒。我一時心虛,不好意思起來,兩三口速速吃完飯,藉故跑去洗手間。

我躲在洗手間刷牙時,一個「尼卡布」迎面而來,她一進到女廁,立刻摘下面紗,大大呼了一口氣,露出紅通通的面頰,素著一張臉,五官深邃,帶著幾分稚氣俏皮。

這樣的臉蛋是最好的化妝範本,若上了口紅彩妝,不知要怎麼明艷動人呢?

我猜她頂多十六七歲,膚質像凝結的優格一樣又白又細,台灣女性再怎麼怕太陽曬黑,防曬也絕對沒有她徹底。

她把黑面紗放到水龍頭底下洗,原來,再怎麼小心翼翼,還是沾到了一點食物湯汁。

洗淨後,擰乾,包在塑膠袋裡,放進隨身的大包包中。

天氣炎熱,這位青春年華的蘋果臉,狀似想了一下,很隨興地用單手把頭套也拉了下來,露出一頭烏溜溜的長卷髮,髮量豐沛,像瀑布一樣流瀉到下背部。

她擦了擦汗,然後乾脆把長罩衫也脫了。

裡頭穿著無領無袖的粉紅細肩帶上衣和牛仔褲,很平常的居家打扮,對比起從頭蓋到腳的尼卡布,卻造成巨大的視覺反差!簡直就像天主教修女服下穿了「維多利亞的秘密」。

她俯身在洗手台,露出一抹雪白的酥胸,用水洗臉、脖子和手臂,涼快涼快。後頸的線條柔美,像情人清晨的吻。

我站在一旁用最慢的速度刷牙,盡力不要像糟老頭似的色迷迷盯著人家看,心裡竟然有幾分震撼,又驚又喜,長嘆:「原來尼卡布裡面真的有活人耶!」

蘋果臉抬起頭,看到鏡子裡的我,四目相接,嫣然一笑,美目盼兮,又順手攏了攏長髮,把頭髮紮了起來。

「好長的眼睫毛呀!」我胡思亂想起來。美麗的人兒像春風,不論男女,只要一接近,全身都舒暢起來。

然後她從包包拿出手帕,把頭臉、身上的水擦乾,重新穿上長罩衫,戴上頭套,拿出一塊新的乾面紗,嚴嚴實實地戴上。

剛剛那個令人驚艷的妙齡少女,立刻不見了。

只要不出聲,眼前這個「尼卡布」可以是六旬老婦。

然後尼卡布美少女走出洗手間,靜悄悄快步走回餐桌前,加入她的親友團,我一下子又認不出是哪位了。

我跟B說了剛剛在女廁看見的好風景,他異常艷羨,簡直悠然神往:「常有人比喻,包著面紗頭巾的女性,節制了炫耀外貌的虛榮心,就像蚌殼裡的珍珠一樣,珍貴晶瑩,外人無法看見她的美麗。」

我老實不客氣打斷B的遐思,問道:「所有尼卡布通通都一個樣,走在路上要如何辨認同伴呢?全部都蓋起來了呀!怎麼知道誰是誰呢?」

B邊吃邊回答:「用包包囉,其實他們幾位是來自中東的遊客,你知道伊斯坦堡的名牌包包全被她們買走嗎?」

話未說完,他又大笑:「只要知道她身旁的男人是誰,就可以知道尼卡布下是誰啦。畢竟,沒有男人陪伴,她們通常不出門的。不過,土耳其女性穿尼卡布的算是少數啦。」

我呼了一口氣:「還好,不然大熱天還穿成那個模樣,實在太可憐了。」

B閒著也是閒著,吞下一口茄子燉羊肉,和我抬槓起來:「子非魚也,焉知魚之樂乎?悲乎?」

長年旅行,這類的文化宗教辯論我早習以為常,B的祖先從中亞遷移到西亞,騎射畜牧,風吹草低見牛羊,餐餐無肉不歡,對這位遊牧民族的後裔來說,台灣漢傳佛教的茹素傳統一定匪夷所思。

而根據他的伊斯蘭教規,若我把台灣人用來祝壽、去霉氣的豬腳麵線端上桌,香噴噴熱騰騰,絕對令他面色發青,腸胃抽蓄,棄刀叉而逃的。

你的美酒,可能是我的毒藥,飲食如此,衣著亦然。

B說:「省下你的憐憫吧,我有不少女性朋友,姊姊包頭,妹妹不包頭的例子,多的是。這些女士們總有想穿什麼的自由吧?」

「自由開始於內心,終結於侵犯他人自由之前」B剛剛才恨不得也身在女廁,見識一下尼卡布美少女的廬山真面目,現在卻振振有詞:「如果她們愛穿什麼沒侵犯你的自由,那你為什麼不能尊重她們的自由呢?」

我一時語塞,心知肚明,個人服飾是表達自由的一環,可說是言論自由的延伸。在歐美,伊斯蘭移民女性能不能戴頭巾面紗上學任職,公權力應不應該介入,卻長年引起極大爭議,口水滿天,慷慨激昂,全為了區區一塊遮頭蓋臉的布。

政府態度軟了,頭巾面紗合法,卻沒人吞得下「女性身體像一塊肥肉,在貪腥的貓兒前,不遮蓋起來不行」這種古老父權觀念。

政府態度硬了,禁止戴頭紗面巾,被扣上迫害個人自由的大帽子,還斷了出身保守家庭的年輕女性求學之路。

當現代西方主流價值觀的兩大基石,女性解放槓上了個人自由,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完全無解。

不過知道歸知道,當我看著蒙得密不透風的「尼卡布」們滿街遊走,心裡還是有點難過。

但我何德何能?憑什麼為一個我不甚理解的宗教習俗感到難過呢?

可能她們就是非打扮得像夜行的日本忍者一樣,不然渾身不對勁。

可能她們一穿上尼卡布,就身心舒坦,頭頂發光,與阿拉同在。

可能她們用心去看,而不是用眼睛去看,從窄窄眼縫中望出,所看到的世界,說不定比我的還廣闊。

如果穿不穿什麼,完全是她們的個人選擇,她們也深知一切後果,那到底為什麼我對尼卡布的感覺是下意識的排斥呢?

思前想後,得到的結論是,因為當我面前站著一個尼卡布,我感到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物件,一個東西。

根據美國心理學專家保羅艾克曼博士的研究,遠在語言發明之前,我們茹毛飲血的人猿祖先臉上的毛髮逐漸脫落,臉部的每一條小肌肉,都可以對同類傳遞最細微的訊息,反應情緒和心裡狀態。艾克曼博士的研究還被福斯公司改編為電視影集LIE TO ME。

直到今日,初生嬰兒降臨人世後,在任何環境裡,視線仍會追蹤臉部,解讀照護者的面部表情,慢慢和外在世界建立連結。

甚至到了長大成人以後,視線下意識追蹤臉部的這種原始本能,還被用在設計車子上面,各大車廠的設計師,爭相推出車頭越來越像臉部的車,行駛在路上時好吸引行人的目光。

人際之間的互動,建立在解讀對方表情上,從彼此無意識的臉部和肢體動作,得到的訊息往往比口語還多得多。

而尼卡布沒有表情,沒有臉,沒有動作,沒有聲音。本來就是用來斷絕一切的外在互動,遮蔽一個女人的自我形象和身份辨識,只剩一襲暗沉沉的及地黑衫。

或許這是我一個局外人,能接受包頭,但對蒙面完全沒有好感的潛在原因。

「你蒙著臉,我認不出你是誰,我也看不到你臉上的喜怒哀樂,讓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那樣到底算哪門子的互動?這種感覺比打客服電話,結果是機器人聲回答,還要糟糕。

但我猜外界的觀感,絕對不在她們的考量範圍之內。

畢竟天下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而為了一份不受打擾的清淨,連在公共場合蒙著臉吃飯,都完全難不倒她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