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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26日 星期四

瑞士餐桌----巧克力火鍋的自殺傾向


我在「說台灣是鬼島?那你敢不敢重新投胎?」一文中的口吻非常直接,那是因為寫那篇文章時,我隱隱約約是在和十年前的自己對話。

我多麼想跟她說,不要用「鬼島讓我受苦受難受委屈」的自憐情緒來包裝自己的懶惰。

我要抓住她的肩膀狂搖:「拜託你醒醒!老天爺可從來沒答應給妳一個一帆風順的完美人生呀!」

那個二十出頭歲的我,年輕氣盛,抱怨老闆豬頭、社會不公、政客愚貪、天地不仁,我多麼常為烏煙瘴氣、狗屁倒灶的台灣滿腹怨氣啊?

後來在各地旅行累積了不少題材,我寫過泰國妓女,也寫過丹麥祖傳瓷器,我寫過慘遭美國經濟掠奪的瓜地馬拉咖啡園,也寫過瑞典採野菇時的「自由通行權」.........我還寫過印度的變性人。

聽過許多人的人生故事,我不再那麼憤怒了,我才漸漸知道,打盤古開天闢地以來,這世界就不曾完美過,哪能盡如己意?難道這點舊聞真的值得我失望流淚,而喪失前進的勇氣嗎?

卡繆說這世界本來就是荒謬的,你要嘛自殺,要嘛接受上帝,不然只剩唯一的路子--正視荒謬、承擔荒謬,堅持反叛,體驗生命,賦予生命價值。

當你接受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義務按照你希望的軌跡完美運作,當你哇哇大哭但沒人給你糖果玩具,你才真的長大了。

但接受「世界本來就不公平」這個事實,並不是要你從此變成心硬如鐵、麻木不仁的成人。要先面對它,才能處理它,不是嗎?

抱怨發洩一下,無傷大雅,但如果抱怨能解決問題,那這世界早就改變了,還輪得到你抱怨嗎?

微小的個人可以做的不多,但大家一起努力,還是能讓鬼島稍稍不像鬼島一點,而不是罵一聲鬼島就可以置身事外作壁上觀,彷彿鬼島都是「別人的錯」,全天下人都對不起他。

這種怨天尤人的犬儒態度,到哪裡都只能看見鬼,到哪裡都只能蹲在角落用手指畫圈圈,只能一輩子羨慕別人。

如果我們永遠都在羨慕別人已經夠慘了,那更糟糕的是我們羨慕別人其實並不擁有的東西,例如一個完美的人生。

更奇怪的是有人說我只比爛。咦......我文中不是提到瑞士嗎?不是提到天堂嗎?

E是我在墨西哥旅行時認識的瑞士友人,我跟她約好哪天一定會去拜訪她的家鄉。

幾年後我終於站在阿爾卑斯山上,聽著清脆的牛鈴隨著風傳入耳中,大吸一口冷列的新鮮空氣,山明水秀的人間淨土是牛奶巧克力的故鄉,五顏六色的農舍像極了玩具屋,心想:「這裡人人都應該過著童話般的甜蜜生活吧。」

等我和擔任社工的E見了面,一起吃巧克力火鍋時,她一面把草莓放到小巧的陶瓷鍋中沾巧克力醬,一面搖頭:「難道你不知道在瑞士,我們這一行的頭號大敵是自殺傾向嗎?」

正當我們把巧克力塊敲碎,放在燭火上隔水加熱,融成令人滿心歡喜的巧克力醬時,那些夢幻玩具屋攀滿爬藤鮮花的圍牆背後,可能有無數的傷心人低聲哀號,不想見到明天的太陽。

我對瑞士的社會福利和富庶進步欣羨不已,這裡一切都像勞力士錶一樣精確運行,能想像出最嚴重的社會災難可能就是電車遲到了五分鐘而已,所以不禁翻了翻白眼,下意識撇撇嘴。

但其實我隨著沾了巧克力的切片香蕉一起吞下肚的心裡話是「靠......那麼好命還自殺.........身在福中不知福......」

E看了我臉上三條線,還真的接話:「我們手上的確有些計畫,經過醫生評估後,固定送案主到第三世界做國際志工,所以那個時候我才在墨西哥待了一陣子,看看能不能支援可可豆童工救援呀。」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E那時去墨西哥就是為了接洽這種計畫。」

雖然我對瑞士的社會資源竟然豐沛到能如此運用(浪費?)而驚訝不已,但我還不至於敢狂妄地對有二十年社工實務經驗的E吐嘈,說那些舉槍把自己頭轟掉的瑞士人的痛苦,都是空穴來風罷了。

畢竟對視自殺為解脫的人來說,痛苦絕對貨真價實。

我好奇道:「如果有人間天堂的話,瑞士應該排第一吧。那到底為什麼你們自殺率那麼高呢?」

「難道是活得太不耐煩了?」這裡的社會福利好到讓我憤愾不已。

E回答:「問題就在於社會福利太好,人和人之間不需互相依賴,也不習慣互相依賴。每個人關在自給自足卻情感孤獨的泡泡裡,漫天漂浮。我們養尊處優,不瞭解生命本苦的實相,覺得自己不應該受苦,稍稍受委屈就氣急敗壞,埋怨自己被全天下辜負了。」

E說著說著,感慨起來:「瑞士是得天獨厚的永久中立國,我們代代努力打造人間天堂,除去一切生命中的磨難,卻也喪失鍛鍊韌性的機會,結果讓人們變得軟弱又自我中心,一旦發現人生其實沒有圓滿大結局時,就落入了絕望的深淵。」

「然後就『轟』!!!」E用手指比了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我心中嘩然........卻默不作聲,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因為E的苦惱聽在我耳裡,委實太奢侈呀。

一頭灰髮的E看著少不更事的我,彷彿不知從何解釋起,最後優雅地輕輕嘆了一口氣,眼光回到眼前微微冒泡的巧克力鍋上:「親愛的,這世界沒有天堂這回事啊。」

我和E都很喜歡一部墨西哥電影「巧克力情人」(Como agua para chocolate),  原文片名直譯為「恰似水之於巧克力」。

我對片名不甚瞭解,E的西班牙程度比我好多了,她說這是當地的一句老話,用來比喻激烈的情感或怒火。因為在早期巧克力還只是飲品,墨西哥人磨碎了珍貴的可可豆,加入各種辛辣香料,再用熱水沖開

幾千年來墨西哥的巧克力一直辛辣嗆人,在盛大祭祀中被貴族視為帶有神性的飲品。近代歐洲人加了糖、調了奶,經過現代商業模式大量生產,才成了甜蜜滑順的日常零嘴。

酪農業立國的瑞士尤其以牛奶巧克力遠近馳名。

E說:「我在墨西哥時,就曾想過或許我們瑞士人太習慣牛奶巧克力了,有時候應該換又辣又苦的巧克力試試看。」

畢竟苦澀才是巧克力的本色。

就像真實人生本來就不只是電視廣告那些歡樂彩色鏡頭組合起來的。

說到底,每個凡夫俗子面對人生的考驗,都悽慘悲涼,都自覺像傻子一樣。

只不過我們往往只看到別人光鮮體面的笑臉,就以為他們蒙天保佑,得以豁免我們正在默默承受的痛苦。

但那不是真的。不管是誰,不管在哪裡,都要面對不同的挑戰,承擔責任。我們既然繼承腳下這塊土地的美善,那自然要概括承受一切醜惡。

台灣當然不是瑞士。但我遇到那些努力為台灣長年默默付出的人,那些值得尊敬但從來上不了媒體版面的傻氣小人物,對台灣只有疼惜,頂多就是恨鐵不成鋼的嘆息。

當年輕的你面對這些傻瓜時,你確定你能只張口索取一個你理想中的完美世界,手心向上,「我要我要我要!」然後,不順己意就罵:「鬼島鬼島鬼島!」

你真的能嗎?你怎麼能?

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曾說:「不要懷疑一小群有想法、堅定投入的人不能改變世界。事實上,世界的改變都是這樣來的。」

畢竟有能力(和意願)離開台灣的人還是極少數,我們大家還是得在這塊土地上唇齒相依。罵罵鬼島就自以為可以擺爛,撇清關係,我們離寶島就更遠了。



2013年12月20日 星期五

世界餐桌----說台灣是鬼島?那你敢不敢重新投胎?



在印度的時候,遇到兩個荷蘭研究生來促進所謂的「國際交流」,這兩個紅毛蕃的方案就是不心疼地花著在荷蘭申請的公家經費,大手筆包下一個遊樂園開派對,還提供交通車接送,統統不用一毛錢,唯一的條件就是希望出席的年輕人穿上橘色的上衣。

因為橘色是荷蘭皇室的代表色。

所以我們穿著很醜很拙的顏色一面喝酒跳舞,一面暗暗驚訝:「花荷蘭的民脂民膏,在印度載歌載舞.........這個國家要多富裕(或是多無腦?),才有這等餘裕呀?」

那是我第一次打從心裡體會到富國和窮國間的巨大差距,不禁頓時又妒又嫉起來。

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那種「恨不得出生在別處」的艷羨。套句現在台灣鄉民的話,就是「如果不是生在鬼島就好了!」

年紀長了些,走過更多地方,認識更多人後,我不禁想問問當初那個青澀的自己---說台灣是鬼島?那你敢不敢重新去投胎?

就像上賭場玩輪盤一樣,一切靠運氣,灌下一杯烈酒壯膽,全押了!

如果命運之神開這樣的賭盤,你願意玩嗎?

你可能出生在挪威,也可能出生在辛巴威。或許出生在泰國,或許是美國。可能是愛爾蘭,也可能是亞賽拜然。

可能是富得流油的卡達,也可能是喝個水也要走老遠的烏干達。

或許你一輩子無法領略海的廣闊,但打從出生起就睡在浩瀚的沙漠星空下。

你可能沒機會在網路上和其他宅宅們打魔獸,但是你的祖父會帶著你,一邊哼著古調,一邊穿梭在參天古木間打野豬。

你或許早已不在乎習以為常的舒適和自由,反而常常咒恨隨此而來的麻木和疏離。

當然,你也可能出生在戰亂流離間,飢寒交迫,為了最微薄的報酬,被迫出賣你最珍惜的寶物。

如果真有這個賭盤,我相信大家好好精算過機率,大概都不願下場玩一把。

因為比起這個星球上絕大多數人的生存條件來說,你我心知肚明,鬼島台灣其實真的很好。

埋怨高失業率?我聽過西班牙青年長達十多年的面試、實習、面試、實習鬼打牆般的無限迴圈。

要抱怨高房價讓你窮無立錐之地,那你要不要聽聽剛逃出烽火的敘利亞人痛失家園的哀傷?

台灣媒體(或是政客或是食品製造商)都是豬頭,天怒人怨,眾聲喧嘩。是是是,但酸民總比愚民好,烏鴉總比寒鴉強吧?

沒錯,台灣在國際產業供應鍊中永遠只能喝湯,沒肉可吃,不過別忘了更多人連骨頭的屑屑都聞不到。再說不是光抱怨,肉就會從天上掉下來呀。

台灣護照寸步難行(?),國際地位曖昧不明,但比起西藏或巴勒斯坦,連我們的抱怨都嫌太奢侈。

當然,台灣人近代的悲慟不可忘懷,不過舉目四望,不管哪個國家的人民,誰不曾暗地流淚,滿身是傷?

甚至公認最靠近天堂的人間樂土瑞士,一直到上個世紀的五零年代,都還是貧乏困頓的深山野嶺。在二十一世紀衣食豐足的今天,仍有不少瑞士青年痛苦到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陽而自殺。

在世界的餐桌上旅行,和無數人吃飯聊天後,我所得到的結論,就是天下沒有完美的國度這一回事,太陽下沒有新鮮事,沒有哪個地方遍地黃金,四季如春,只有笑語沒有悲啼。

真的沒有,除非你死了上天堂。

但我總隱隱覺得,如果天使下凡,祂應該也會偷偷抱怨天堂是個完美到多麼無趣的鬼地方。

年輕人總是說,這個世界不公平。

沒錯。本來就不公平。你這輩子過怎樣的日子,大多取決於你在哪裡投胎。

別的不說,僅僅從維持生命所需的糧食和水源來說,國際間的分配結構就已經根深蒂固地不均,其他的資源更提都別提。

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大聲抱怨的人常常已經是既得利益者而不自知,往往吃著盤中相對大塊的那一塊派,還在滿肚子怨氣。

承認吧。人生在世,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我們的現實都只是理想生活的拙劣拷貝。

這可能會讓我們脆弱幼稚的夢想碎了一地,心灰意冷,但另一方面也會讓我們鼓起鬥志而有所成長。

是誰膽敢如此傲慢?說自己不應該承受任何苦痛?

不管在哪裡,不管是誰,真實世界本來就沒有義務迎合你心目中完美的標準。

我們縫縫補補自己的夢想,我們哭哭啼啼,吵吵嚷壤,我們在疑惑困頓中白了頭。

最後才終於知道,生命的目的就是過著有目的的生命,我們的目的不應該是追求完美,為了完美之不可得而黯然神傷。

生命的目的應該是學習人生的功課,並且和他人分享,在臨死之前,讓鬼島稍微不像鬼島一點,如此而已。

除此之外,都是為懶惰開脫的藉口罷了。

2013年12月15日 星期日

台灣餐桌----豬肉地雷拆除任務(下)

                                               圖片來自 http://baike.soso.com/v31758750.htm

好那陣子大導演李安從影以來最風光轟動的臥虎藏龍》讓這些歪果仁大為傾倒,吵著要看其他的作品,於是出了電影院後,直接租了飲食男女》來看。

聽說李安本人也善廚嗜吃,片頭一開始,大廚老朱做那幾道功夫菜,也只有梅乾菜五花扣肉最搶鏡頭,一整條油花分佈美孜孜的豬肉經過水煮、油炸、過冰水,切厚片,和辛香料、米酒、醬油放入一個碗公,進竹籠慢蒸。之後整碗倒扣在擺滿青江菜的圓盤上,碗公裡的醬汁入炒鍋裡小火收乾,再淋在那碗扣肉上。

肥而不膩,郁而不重,那股油亮肉香透過銀幕向我撲面而來,直衝腦門。

在一部探討現代家庭關係的電影裡,單單這道菜的烹飪過程簡直完整的可以當多媒體教學,因為李安直言:「一碗五花扣肉最能代表華人一家子圍桌吃飯時的情感。」

何以解憂?唯有豬肉。何以解饞?唯有豬油。

看完片子,我被那碗扣肉迷得暈頭轉向,決定要為豬稍稍平反一下,特地把五花肉的鏡頭挑出來,借題發揮:「你們會寫家庭的家嗎?家,到底什麼是家?」我拿了張紙,寫下「家」這個中文字。

然後對著這幾個略識之無的外國人當起國文小老師,開始說文解字:「家,就是『屋頂下一隻豬』。我們只要一聞到整鍋豬肉加了醬油,在爐上細火慢燉,陣陣肉香撲鼻,鍋蓋『噗呲噗呲』響,管他天涯海角,這裡就是家了。」

我看著眼前這幾個打死不吃豬肉的人,被古老又神秘的象形文字所隱含的「豬肉密碼」一時驚得鴉雀無聲,聳聳肩,索性忍住笑繼續吹牛:「反正,豬在我們的文化裡,就代表興旺豐盛,像存錢撲滿也常做成豬的形狀。」

席間一個穆斯林朋友理智上雖然接受,但情感上仍完全無法理解華人飲食圈對豬肉的愛戀,他看來好像也憋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發問:「不過,中文裡不也常常用豬來罵人嗎?很懶、很笨、很髒、很貪心、很愛吃,豬頭豬八戒之類的。身體是一座聖殿,那麼糟糕的動物,你們為什麼還吃下肚呢?」

換我被問倒了,這點我還真的不知道。

對在北非、中東、中亞土生土長的穆斯林來說,豬肉不但本來就絕不會端上餐桌,甚至不應該出現在視線裡。他們光想像吃豬的光景,就立刻產生做嘔反胃的條件反射,有如沙漠一定天乾物燥、飛沙走石一樣理所當然。

F看我有點沉默,出言緩頰:「其實這種矛盾,德國人很熟悉。我們過新年會彼此贈送豬形狀的杏仁膏糖(mazipan)。沒唸書卻走運考了好成績,我們會說『我有豬!』(Schwein gehabt)。豬表示幸運,但同時豬也一樣可以用來罵人,像笨母豬,死肥豬等等。」

F雖然也不吃豬肉,但從小在嗜吃豬蹄膀的德國長大,她完全理解這種又嫌豬又愛豬的情結,對飲食差異也遠比其他從沒踏出伊斯蘭飲食圈的穆斯林教親們更敏感,起碼她在我吃大腸麵線時,臉色如常,從沒挑過一根眉毛。

「豬很笨?」我:「豬明明很聰明、IQ很高呀。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裡,豬可是領導人物呢。」

F:「那是因為豬的唯一功能就是當食物。如果豬不爭著出頭,鬥爭一敗落就直接變成火腿了啦。」又補了一句「照你這麼說,那麼聰明有靈性的動物,吃了你不會心裡不安嗎?」

我啞口無言,只好換個方式:「那豬肉哪裡不好呢?」

F笑說:「豬肉很肥很油倒是真的。」

我:「吃瘦肉的部分就好了嘛。」

F:「你沒發現豬肉有奇異的頻率,會莫名抖動嗎。」

我翻了翻白眼:「你想太多了。難道不會好奇豬肉到底哪裡有害了嗎?為什麼要從宗教的高度來禁止呢?」

一提到宗教,F終於不開玩笑,正色說:「古蘭經明確指示不能吃,那就不吃囉,反正還有很多可以吃的。」

我興致一來,問道:「那古蘭經裡,有對豬很負面的評價嗎?豬很邪惡之類的。」

B還慎重拿出電腦,google了線上古蘭經(2:173):「.......只禁戒你們吃自死物、血液、豬肉.........」確定了後,從電腦後探出頭來:「沒有。豬也是真主的受造物,但就是骯髒不適合食用而已。」

我想了想,此地無銀三百兩,當有標語勸導不要隨便穿越馬路時,正表示很多人愛隨便穿越馬路。

因此我猜在先知穆罕默德的時代,應該有人吃豬肉的吧?不然何必明文費心禁止呢?

運用現代養殖技術,豬的換肉率比牛羊要好上太多,照理說是價廉物美的營養來源。所以又回到「為什麼徹底停止攝取這項蛋白質」這個問題上?

反覆思量,在圖書館查了不少資料,我的結論還是一句老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造就了當地的飲食文化。

伊斯蘭教發源於阿拉伯半島遍地黃沙的沙漠,從中東向西發展到北非,而向東一路經過中亞到達中國新疆,南抵印度北部。這片遼闊的疆域,剛剛好就是水源稀有的乾旱地區。

豬的祖先演化自水源充沛的森林河谷地帶,成天在樹蔭草叢亂竄,找尋根莖、堅果和穀物,天生嬌貴怕曬太陽,需要陰涼處遮蔽日照,所以不像草食的牛羊一樣可以隨意在曠野露天放牧,頂著太陽長途遷徙,啃嚼草根反芻樹皮就能過活。

而大家都誤會豬了,豬不髒,甚至很愛洗澡。豬皮膚沒有汗腺,完全不耐熱,所以為了消暑降溫,十分喜歡把自己扔到水裡沖涼。如果附近找不到池塘小溪,也只好三不五時在爛泥坑滾滾,將就一下,這難免給人豬很髒的印象。

這更犯了伊斯蘭無時無刻講究清潔的大忌。

當先知穆罕默德被逐出麥加,流亡到麥地那的艱辛創教時期,他為了滿足跟隨他的眾人對飲水的需求,展現了不少類似新約聖經裡耶穌用五餅二魚餵飽了五千人的奇蹟。「先知以血肉之軀,蒙真主賜福,手指竟然湧出神水,將巨大的儲水桶注滿了飲用清水,解了眾人的渴!」

這些神蹟直接反應了沙漠地帶水資源的缺乏,生死一線間,當水連人都不夠喝的時候,更不應該浪費在豬身上。

再來,現代養豬場的良好換肉率,是建立在玉米、黃豆、馬鈴薯等新作物的栽培上。豬的消化系統和營養攝取和人極為相似,因此古代文獻曾記載養豬戶只好餵豬吃人也能吃的椰棗和麥子。

在承平時節,豬與人爭食搶水已不可忍,荒年就難免更讓貧困的饑民痛恨社會不公。

古蘭經有訓:「誰明知鄰居飢餓難寢,而自己卻飽食酣眠,便不是歸向真主的穆斯林。」養豬佔用水源食糧,嚴重違反了伊斯蘭教最注重的「人飢己飢」的社群精神。

而養豬戶若不下重本買人也可以吃的糧食來餵豬,雜食的豬找不到東西果腹,一餓起來也只好吃糞便垃圾,更坐實了「骯髒」的罵名。

更別提豬還帶有人畜共通的疾病, 功能卻只有提供肉食,不像牛羊一樣還可以擠奶,生產毛料皮革。

同樣出自世居美索不達米亞的閃族的猶太教,自古也視豬肉為不潔,伊斯蘭教不但承襲不少舊約的教導,一併接受猶太教嚴厲厭棄豬肉的傳統,當然不是偶然。

骯髒的環境或食物應該全怪到主人的頭上才對,其實豬只不過韌性堅強罷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沙漠版本變成了「又要豬兒潔,又要豬兒不用水」。既然不可能,那乾脆大家都不要吃好了。

套句現代用語,在乾燥地區養豬既不經濟也不環保,破壞生態,效益非但不高,甚至有害。

因此伊斯蘭社群藉由宗教禁忌,培養出對豬肉的集體嫌惡感。

比起只為了滿足少數消費得起的富有階級,而短視近利犧牲環境,世居沙漠的穆斯林人人對豬肉皺起眉頭,其實展現了天下為公的集體智慧,是最直接而直觀的生態學。

只要把消耗沙漠水源的豬肉想成破壞山坡水土的高冷蔬菜,飽受土石流之苦的台灣人就應該好好反省和節制,並讚美先知穆罕默德的智慧和慈悲。

於是先知升天歸真的一千四百年後,我帶著伊斯蘭子民在「家就是屋頂下一隻豬」的土地上,進行豬肉地雷拆除任務。

隨著華南浙江餘姚河姆度文化遺址裡「豬紋陶缽」和切割過的豬骨頭的出土,華人養豬吃肉的歷史可以推到七千年以前,當時的老祖宗也早已馴養水牛來耕作水稻。

豬不改愛水、好遮蔭的嬌貴天性,家家戶戶圈養在後院,剛剛好和華南溫暖多雨的水稻種植一拍即合。

豬什麼都吃的雜食胃口,更成為人類定居後不可或缺的有機垃圾餿水桶。甚至連豬糞也是密集農業不可多得的絕佳肥料。

將豬在沙漠遊牧地區的致命缺點,放到雨水豐沛的魚米之鄉來看,竟然全成了大書特書的優點。

於是豬成為糧食生產的中心骨幹,養豬和種稻互為表裡,一碗米飯上放著兩塊油亮的五花扣肉,就濃縮了七千年來華夏餐桌上所有滿足的嘆息和笑語。

「所以我們的導演就算拍電影,也不忘讚美五花扣肉,報告完畢。」我長篇大論,煞有其事做了「因此我們最愛豬」的結論。

F拍拍手,不禁笑了起來:「這個邏輯有點奇怪,從豬的立場看來,豬一定覺得我們穆斯林比較愛牠們喔..................」

話頓了頓,「畢竟,我們根本不會宰豬來吃啊。」


2013年12月14日 星期六

世界餐桌---結婚前請去背包旅行


H和T 是對可愛的老嬉皮,典型的戰後嬰兒朝,德國六十年代風起雲湧的學潮和社會運動就是他們的癡狂年少。這對情侶同居了幾十年,堅持不結婚---「我們之間不需要那張紙!」

但老來還是為了那張紙帶來的稅務優惠和遺產規劃,終於在結婚證書上簽了字。

T退了休還是很酷,就算冬天清晨照常騎馬遛狗,奔跑在森林雪地上,狗兒喘息吐出白煙,馬蹄噠噠,小蠻腰練得比我還細,大腿比我還結實。我看了她年輕時的照片,披著一頭金髮,閃著藍色眼眸。

她現在雙眼還是一樣有神,但被歲月磨去了鋒芒,會用春天陽光般溫和而穩定的目光望著你,臉上皺紋微微柔柔暈開,像一朵向日葵花。

而H滿頭花白還是像年輕小伙子一樣暴躁,發怒咒罵如同一陣狂風,覺得自己錯了後,會不好意思地搓著雙手,再花上三倍力氣來陪笑討好。他農場上養的動物都是他的孩子,孩子總是要哄要寵,他從不吝惜時間和動物說話。

有隻跛腳綠頭鴨是他最寶貝的寵物,想進廚房時會用扁扁的鴨嘴「喀喀喀」輕敲玻璃窗,那棟爬滿藤蔓的紅頂小屋像極了童話裡的插圖。

相愛容易相處難,每個婚姻都有問題,每對伴侶都是奇蹟。想想實在不可思議,H和T在一起將近半個世紀。

H在穀倉忙著修拖拉機,我和T邊打掃邊聊天,T抱怨一個男人把屋子弄得一團糟的本領比兩隻狗還高強。

我問:「你和H第一次見面時,有想到這一天嗎?」

「哪一天呀?」

「眼前這個帥哥會變成一個糟老頭的一天呀。」

「哈哈哈,對我來說是個可愛的糟老頭就夠了。」

我吸地毯時,幫天下眾姊妹問了一個亙古難題:「人海茫茫,你怎麼知道就是他呢?」

「親愛的,你想知道一個男人適不適合走一輩子,那就一起去旅行吧。」

只要看他們的廚房架子上各種來自不同國度的香料和醬料,就能輕易知道T和H簡直有旅行癖。

照老一輩德國人「連用蒜頭入菜都怕口臭」的頑固脾胃,T那本食譜實在太厚、太精彩、太叛逆,她能隨時烹煮他們旅行時吃過的各種異國菜餚,用酸甜苦辣鹹顛覆她父母輩只吃慣黑麵包配起司香腸的平淡口味。

年輕力壯、筋骨強健的時候,行遍天下。現在老了走不動了,用食物在餐桌上環遊世界也不錯。

因此隨著我們把印度咖哩或是中式炒雜碎端上桌,用餐時的對話通常是:「喔.....你還記得我們在果亞第一次用手吃魚咖哩嗎?」或是「天哪,你在新加坡那個時候,筷子用得真是太糟糕了。」甚至「在亞馬遜誤食了謎樣動物的肉,結果食物中毒......!」

如果他們有朝一日突發奇想,想創立宗教的話,傳的應該就是「旅行得永生」之類的教義福音。

所以現在T說:「要知道這個人適不適合你,結婚前最好一起去旅行。」我一點也不驚訝。

T遙想當年:「我記得第一次出遠門背包旅行的時候,我爸媽嚇得半死,那個年代不像今天哪..........上網訂張機票就走,連錢也不用換,刷信用卡就好。」

T加強語氣:「那可是大事!」

那個年代,是冷戰的沉默年代,然而,耳邊響起眾聲喧嘩。切格拉瓦在拉丁美洲打游擊,不只是一個T恤圖案;中國還是神秘的鐵幕;印度仍在聖牛緩步中,嚐試計劃經濟;美國深陷越戰泥沼,仍執意登月;披頭四用音樂號令天下,以花朵對抗槍管。

已成為二十世紀神話的伍斯托克音樂節舉行時,他們躬逢其盛。旅行數年,T和H窮得只剩下肩上的背包,靈魂卻富甲天下。

T用「旅行回來才打算舉行婚禮」的說詞,來安撫一輩子待在家鄉小鎮足不出戶的父母,對於這樣漫無目的的浪遊,他們不能理解,只會心臟病發。

出身富貴的歐洲青年自古就把壯遊傳統當成紳士養成教育的一環,增廣見聞,免得像土包子 一樣在社交場合丟人現眼。但一提到普及尋常百姓家,六零年代的嬉皮才是現代背包客的開山祖師爺,他們的旅行經驗塑造了大眾文化,而大眾文化又重新定義了旅行精神。

我說:「所以就是No backpacking,no wedding(不背包旅行,就不結婚)囉?」聽起來像旅行相關產業的廣告標語。

T:「也可以這樣說吧,我也是和H環遊世界回來後,才真的把他當成人生伴侶。」

雖然一身反骨的嬉皮世代不屑結婚這套,她爸媽終究沒看到女兒披上家傳手工蕾絲婚紗的模樣。

但H和T兩個人自由奔放的青春年華消逝後,仍互相扶持了大半輩子,張口大膽咀嚼啃咬了各地風味,再一同慢步邁向齒牙動搖的老年。

曾被異域的壯麗山河撼動不已的雙眼,現在只瞅著搖椅上睡得呼嚕響的貓咪,他們看了太多,早已不想東奔西跑。



T斬釘截鐵:「從低預算長時間的背包旅行途中,才可以徹底認識一個人。相信我,這比約會吃飯看電影準多了。」

我翻著發黃的照片,H和T的臉頰竟然曾經那麼豐滿,肌理簡直透出亮光,對著鏡頭純真得彷彿不知道幾十年後,我將對他們帶笑的青春美眸那麼驚豔。

他們那段渾身髒兮兮搭便車橫跨澳洲的日子,在阿拉伯沙漠包著頭巾、騎臭烘烘的駱駝的日子,在巴西嘉年華被灌得爛醉才會跳森巴的日子。

「哎呀,那間離喀什米爾幾個小時的神殿我也曾去拍過照!原來印度真的一直都是那個樣子!」我心想。

時光定格的剎那變成永恆,而要一起成就這些帶著回憶的照片,對的人比對的照相機還重要多了。

背包旅行不像五天四夜的觀光旅行團,包吃包住包交通,萬事有人照料,再怎麼不合拍,忍一下子就過去了。長時間旅行其實是換不同地方生活,一樣要面對柴米油鹽,卻完全沒有故鄉的熟悉感。

時間不夠時,到底要泡博物館,還是逛菜市場?

餐餐不合胃口辣死人,到底要吃米飯,還是啃麵包?

要每天提高點預算好換來起碼的舒適度,還是刻苦節儉、好把錢省在「讓自己一輩子忘不了」的昂貴體驗上?

當一個想爬山攀岩,另一個只想在沙灘上曬太陽,那要怎麼「喬」?

一個按表操課的控制狂,如何學會隨遇而安,面對班機被無預警取消時,也不會像遇到世界末日那樣抓狂。

而就算你天生憊懶,到了天地的盡頭也能抱持著「來去鄉下住一晚」的隨緣心態,也得承認沒人敢打包票,一口咬定自己哪天不需要動用直昇機的緊急醫療保險。

被搶了、被偷了、被騙了,兩個人是爭吵責怪「你這個豬頭......」,還是包容體諒「算了,就當成一個經驗囉.....」?

水土不服生病了,甚至受傷了,更是考驗彼此情份的修羅場。

吵翻了如何和好妥協,無條件支持是不是只因為不敢打開天窗說亮話?

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對或錯的答案,僅僅代表兩條人生路交錯時迸出的火花。

旅途上日日夜夜二十四小時,隨時要面對價值觀、金錢觀、喜好興趣、生活態度、日常習慣、協調能力、學識社交、性格體能等等,這些有形無形的條件全部綜合起來,我們稱之為「生命」的東西。

兩個獨立的生命不但雞兔同籠,還要兩人三腳,這就決定了一段旅程的品質,甚至長短。

拆夥不見得好,人畢竟是社會動物,總希望有個伴一起分享悲喜、禍福與共,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千山我獨行的孤寂。荒野一匹狼之所以對著滿月嚎叫,你怎麼知道牠不是因為怨歎孤家寡人羅漢腳?

而不拆夥也不見得好,君不見不少人一路咬牙忍受,臨頭才恍然大悟,把力氣都用在磨合爭吵的無限迴圈上,白白錯過了路上大好時光。人生旅程總比想像中的短,或許沒有「下次出遊絕對不找這個王八蛋」的下次。

不是不能中途走馬換將,但問題是不管換了誰,就算天仙下凡也一樣要面對怎麼吃、怎麼睡、怎麼走、怎麼花錢、怎麼看醫生等俗人俗事。

最要好的姊妹淘或換帖兄弟不見得能一起旅行,而能一起背包旅行的人,卻永遠最意氣相投。背包旅行是最好的相親,最全方位的約會,能讓你摸清楚一個人的性情。

結婚前請去背包旅行,好好認識未來的枕邊人,若無法通過這個試煉,結婚只是離婚的前奏曲。

如果你有幸遇到一個人,能一起分享探索世界的熱情,不要輕易讓他(她)離開。如果你很幸運,你們會是終生好友;如果你非常幸運,可能引為畢生伴侶。

如果走了天大的好運,那就能像H和T一樣,縱橫四海,老了後在餐桌上用味蕾取代雙腳,繼續一起走下去。


同場加映:從旅遊瞭解他的七件事(十分感謝艾姬的文章給我靈感才寫了這篇遊記喔)

http://agilove.tw/love-travel

2013年12月12日 星期四

台灣餐桌----豬肉地雷拆除任務(上)



大學時代認識了不少外國朋友,這些歪果仁在台灣待了半個學期後,每次見面我都驚訝於他們一日千里的口語能力,中文漸漸溜了起來,能用一半中文一半英文互相抬槓吐槽,也終於學會用筷子了。


還領悟到全天下最可怕的食物,莫過於豬血糕。


美麗的F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穆斯林),土耳其和德國混血,臉部輪廓精緻的像希臘古典雕像,走在大學校園連女生都會回頭看她。(請看《1個旅人,16張餐桌》「德國餐桌:沙威馬小販的古董淘金熱


她喜歡喝茶,特地買了茶壺學泡功夫茶,試著體會不加糖的回甘滋味,縱使口齒留香,她在台灣最大的困擾是吃飯。

伊斯蘭教徒不吃豬肉。而台灣人從豬耳朵吃到豬尾巴,除了豬叫聲,什麼都吃,是料理豬肉一等一的高手。

因此對F來說,吃飯有點受罪,大街小巷簡直處處是地雷,根本不能隨便亂吃。


而我就是負責幫她把關,過濾豬肉的生死之交。


一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終於發現豬肉在華人飲食裡無可撼動的地位,原來魚兒真的不知道自己活在水裡。


F出門隨身帶著一張小卡,上頭寫著「我不吃豬肉」幾個中文字,免得在餐廳路邊攤誤食,在她中文完全一張白紙的聾啞文盲時期,這張救命卡幾乎比護照還重要。

F一天上好幾個小時的初級中文密集班,下了課還透過路上招牌、桌上菜單的中文字慢慢累積她的日常字彙。她一邊勇敢抵抗火力猛烈的方塊字進攻,一邊小心翼翼不要踩到豬肉地雷。

F:「肉包?」

我:「饅頭很安全,吃饅頭就好。」

F:「餛飩麵?」

我:「唉......老闆娘,一碗餛飩麵不要餛飩。什麼?連湯頭也是豬大骨熬的?那就算了。」

F:「肉燥飯?」

我:「免談。你吃火雞肉飯好了。」

F很快抓到重點,在台灣「肉」字開頭的食物,舉凡肉羹、肉圓、肉粽、肉丸,只要沒標明什麼肉,就全是豬肉。

F:「草仔粿?裡面好像是植物。」

我:「還是不要好了,乾蘿蔔絲加點豬肉末炒才香。」

F:「學姐訂婚的傳統大餅?」

我:「不行,餅皮就是加了豬油下去桿,才那麼酥脆。」

校門口巴士站前那攤蔥油餅加蛋真的好香,只有青蔥和麵團看起來應該很安全,但那麼誘人的氣味,通常也是用豬油煎出來的。

如果對F來說,漫步台北覓食就像身處地雷區一樣危險,那我就是執行豬肉地雷拆除任務的地陪英雄,帶她殺出一條重建日常飲食生活的小徑。

對穆斯林來說,一旦出了伊斯蘭飲食圈,就像魚離了水,日常最大的困難不外乎就是酒、HALAL清真淨肉和豬肉。看來看去最放心的蛋白質來源,只有便利商店的茶葉蛋。

台灣學生外食慣了,幾乎從不自己下廚,校舍通常不附廚房,冰箱頂多冰化妝水,自炊這條路走起來不太通暢。F和其他穆斯林朋友們也終於理解到如果餐餐非HALAL清真淨肉不吃,那就只有兩個選擇。

一是投入台北清真寺教親弟兄姊妹的溫暖懷抱。

二是乾脆不吃肉,和佛、道教徒一起去素食餐廳吃豆腐。

有位滿頭銀絲的慈濟師姊見了外國學生,還滿臉慈祥誇道:「阿彌陀佛」。不過,我實在不敢和佛光照頂的師姊坦白,他們來這也是萬不得已。

伊斯蘭飲食圈從來沒有「不殺生即慈悲」的茹素宗教觀,忠孝節時家家戶戶殺牛宰羊祭祀,和窮人分享鮮肉,是令阿拉喜悅的一大美德。

好在台灣是海島,海鮮倒是不缺。

至於酒,就很各自表述了。F畢竟流著一半的日耳曼血液,她超愛喝台灣啤酒。但同時也有人嚴守教規,滴酒不沾。

也有人很取巧地技術迴避-----加了米酒也不要緊,只要再三交代羊肉爐老闆娘務必煮沸煮滾,不殘留一點酒精,主客照樣開懷大嚼。

套句這位科學小常識百分百的老兄的說詞:「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在台灣冬天若不一起圍爐吃鍋,就幾乎沒有大學社交生活了。」

一樣是穆斯林,但依照出身的地區和個性,他們對台灣飲食的接受度高低不一,淨肉和酒都能破戒,唯獨就是決不碰豬肉,而且是打從心裡不願入口,忌諱的程度就像看到蟑螂一樣。

虔誠嚴謹一些的穆斯林,曾煮過豬肉的鍋子或裝過豬肉的碗盤,都一概謝絕。還好F長年在歐洲生活,年紀又輕,並不太講究。

於是她吃牛肉麵時,我吃豬肉高麗菜水餃配貢丸湯。

她吃炸雞排和珍奶時,我吃滷肉飯加豬血湯。


幽默需要高深的智能,當你可以用一門外語講笑話,並且聽得懂當地人的笑梗,還知道如何拿捏社交分寸時,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就表示外語程度已經入了門。


因此當F的中文越發進步,我們之間的對話反而常常越顯白痴。


台灣沒有明確的飲食禁忌,牛舌、雞睪丸、鵝掌、鴨頭、豬腸,在外國人眼中看來,簡直「什麼都吃」。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個優點,聽到「你們台灣人好敢吃,聽說還有人吃狗吃蛇?」的問題,往往既不能搖頭,卻也不想點頭。

拆除豬肉地雷時我只管閉嘴,彼此熟識後我終於敢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們穆斯林為什麼不吃豬肉呢?」

他們起先有幾分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的尷尬,在我好奇追問下,終於異口同聲說道:「因為豬肉有怪味道。」

我不禁奇怪起來:「你們明明沒吃過豬肉,也沒看過豬走路,怎麼知道有怪味道?」

他們面面相覷,當然爾地做了個鬼臉:「豬什麼都亂吃,甚至愛吃大便。」

「那現代化養豬廠的豬只吃玉米大豆飼料,每天沖澡,這樣就可以嗎?」

「不行,因為豬是天生很髒的動物。」

那個時候我們青澀稚嫩,二十上下的大學生都很純淨天真,十分友愛,不帶一絲惡意。

但那個「你怎麼敢吃豬肉呢?」的語氣神情,有點像我上次對兩三歲的小外甥發怒:「你怎麼敢撿地上的糖果吃呢?」

身為從小吃豬肉長大的台灣人,我難免還是覺得有點情感受傷。

天知道東坡肉、筍炒肉、無錫排骨、金華火腿是多麼有文學韻味。

困苦日子裡的豬油拌飯,多麼讓老一輩台灣人懷念。

不論生日壽辰或去霉氣,我們都要來一碗豬腳麵線來祝賀或壓驚。

而這些承載厚重情感的美食對他們來說,竟然都是髒東西?

(待續  喜歡本文請多按讚分享  謝謝)

2013年12月8日 星期日

土耳其餐桌----陽具啤酒開瓶器的發想



為了收集有關土耳其食物的故事,我在中部卡帕多奇亞一家小小的觀光餐廳裡當免費助手,下午幫忙廚房備料,晚上當服務生點菜,順便觀摩老闆兼大廚F的烹飪手藝。

旅行時我最喜歡纏著當地人講古,在午休時間,隨手翻了翻旅行社贈送的簡陋英文地圖:「愛谷(LOVE VALLEY)?這個名字還真是浪漫。那裡曾經發生什麼賺人熱淚的愛情故事嗎?」

「沒有,」F搖了搖頭說:「其實照字面翻譯的話,愛谷應該要叫陽具谷。」

「咦?陽具谷?」

「對,陽具谷。」

「為什麼?」

F枉費是個滿臉鬍渣的堂堂男子漢,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兩頰泛紅,面帶羞赧:「你明天一早坐熱氣時,自己看了就知道。」

托F的福,三不五時來喝茶串門子的隔壁旅行社老闆,給了我很不錯的折扣,這裡可能是全世界坐熱氣球最划算的地方,一時衝動就買了明天早上的行程。

日出時分乘坐熱氣球是很多造訪土耳其的旅客行程中的最高潮,無數顆色彩鮮艷的熱氣球緩緩昇空,金光閃耀,太陽從奇岩怪石後露出臉來,比魔幻小說還魔幻。

熱氣球隨著氣流和風向,自由飛過愛谷時,我們那位來自西班牙的飛行駕駛,故意裝出豪放的表情,忍不住滿臉笑意,揶揄道:「接下來讓我們看看男士們的夢想。」

F說得一點也沒錯,只要看到那些昂然頂天立地的石灰岩石柱,就立刻「喔............」恍然大悟,讓人不禁產生邪惡聯想:「威而剛的藥廠應該考慮來這裡租個廣告看板的。」


下午補完眠再去餐廳幫忙,晚餐只有零零星星幾桌客人上門,我用抹布擦完最後一張桌子,坐在外面看星星,仰望夜空。F洗完最後一個盤子,抹抹圍裙,隨手從冰箱拿出兩罐啤酒,開了,遞了一罐給我。

對餐廳經營者來說,天下沒有比倒掉完好的食材更讓人沮喪的事,而我們準備一下午的陶鍋燉肉、沙拉、扁豆濃湯,隔天不可能繼續賣給客人,於是也都進了廚餘桶,打算餵狗。

F守著花了畢生積蓄頂下的小餐廳,皺著眉頭,憂心忡忡:「今年沒什麼觀光客,生意冷清,每個店家都損失慘重。」

雖然卡帕多其亞以地下城市、彩繪教堂、還有葡萄酒聞名於世,是土耳其最熱門的景點,每年起碼有上千萬人次的旅客造訪,但我覺得這裡觀光業的水平實在不高,紀念品尤其千篇一律,讓人猛打哈欠,應該可以開發什麼新商品...........。

「陽具谷陽具谷陽具谷.........」清晨的美景映入眼簾後,到晚上還一直殘留在腦海中,我搖晃著手上的啤酒瓶,突然靈機一動,拿出電腦上網,GOOGLE了巴里島陽具啤酒開瓶器的照片出來。


「就是這個!」我雙手一拍!大聲喚F來看。

不顧F羞人答答、欲語還休,我解釋了用途,努力向F遊說「觀光客一定會喜歡這種小玩意」,既有地方特色,輕巧好打包,又有實際用途,單價低,送禮自用兩相宜。

而且放著不會壞不會過期,最好每張桌子放一個,讓客人自己體驗一下手感。

連說帶比,做了好幾次開啤酒的動作。

「如果開發出這種商品,銷量一定很不錯,一天隨便能賣十幾二十個,積少成多,起碼房租不用愁呀。」

巴里島印度教的生殖崇拜淵遠流長,尊濕婆大神的陽具「靈根」(LINGAM)為聖,所以巴里島人把陽具作成觀光商品放在店裡販賣,臉不紅氣不喘,店家和觀光客人人看了呵呵淫笑,一肚子壞水,簡直無陽具不歡。

我低頭暗想,卡帕多其亞光禿禿沒幾顆樹,比星際大戰裡的外太空還荒涼,無法用在地木料生產,那要用什麼做呢?做陶鍋的陶土?

陷在自己的思緒裡,不禁多考慮了一下:「用陶土.......會不會很容易摔破呢.......?要克服技術方面的問題,想來還是需要先找到師傅做幾個樣品看看。」

我甚至聯想到,是不是能加裝個磁鐵,並且把啤酒開瓶器做小巧一點,好貼在冰箱門上呢?

F靜靜的聽著我口沫橫飛,一臉無奈。

我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有點心虛起來:「他一定還是聽不懂我的創意.......看不出賣點在哪裡......八成還覺得我這個外國女人真是糟糕透頂,怎麼滿嘴不是酒就是陽具的..........」

我來他餐廳做白工,只為了和當地人閒話家常,揉麵團削茄子,已經夠奇怪了。

畢竟是個保守的內陸小村落,伊斯蘭教講究男女大防,授受不親,非禮勿視,遮蓋羞體,當地婦女連出門都要包頭了,天氣再熱,男人也是長袖長褲。

但F說他完全聽得懂:「這個的確有搞頭!」我又驚又喜:「真的嗎?」

他表示他曾在土耳其西岸的觀光紀念品店工作過幾年,很知道外國觀光客三三八八、不太正經的喜好。

在開放許多的地中海沿海,類似的搞怪商品不是沒有,但都放在櫃台下或倉庫裡,有客人悄悄主動問起才會拿出來,光天化日之下大剌剌地賣,未免太恬不知恥了。

不過F沉吟了一會後,搖了搖頭:「還是算了。」

「為什麼?」我愕然,明明他也覺得是個可行的好點子。

「多謝你的費心,我知道陽具一定很好賣。」F面紅耳赤,彷彿不知道為何我那麼不懂得害臊,東方女生不都是含蓄可人的嗎?

他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最後囁嚅表明了拒絕之意:「但我做為一個男人,把陽具拿出來賣,到底像什麼話呢?全村子的人都會笑話我的。」

「好吧。」我這個無知的外國人馬上住了嘴。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對於陽具,在印尼巴里島和土耳其卡帕多其亞之間,有著熱氣球也無法飛越的巨大鴻溝。

因此陽具啤酒開瓶器的點子,當作從來沒提過,就此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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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6日 星期五

瑞典餐桌---和同性家庭採野菇(下)



而M也是個犯人,他的囚籠就是他的婚姻。


剛聽到M出身馬來西亞,我就不禁心驚肉跳:「他的故事一定更是滿紙辛酸。」馬來西亞以信奉伊斯蘭教的馬來人為主體,實施對同性戀極為嚴苛的法律,毫不寬容,同性間的合意性行為被視為重罪,可判處多年徒刑,出櫃幾乎等於自殺,飛蛾撲火。


雖然大馬華人大多信仰基督教或天主教,但仍受到國家法律和社會觀感的約束,又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觀念,於是M順著眾人期望,娶了個性溫婉、信仰虔誠的美麗妻子,以表示一切「正常」。


就像他自小遵循父母師長的指引,用功唸書,考醫學院、熬住院醫師,披上令人尊敬的白袍一樣,再自然也不過。

但過度崇尚所謂的「自然」或「正常」,有時候會導致既不正常也不自然的結果。


妻子學聲樂,嗓音甜美,每個星期天在教會主持唱詩班,他求婚的那天,她一身白色連身洋裝,陽光從頭上的彩繪玻璃撒下,像天使一樣聖潔。

H和M成了一對隱晦幽暗的戀人,在罪惡的深淵背負著沈重的枷鎖,分分合合,吵吵鬧鬧,黑牢裡困著兩個齜牙裂嘴的傷心人。


M拿出醫生的架子以死相逼,要H戒毒,但是從不碰毒的乖乖牌優等生哪知道毒品的可怕!


H揮著廚師的菜刀,威脅M離婚,不要再騙人騙己,不過西方人哪能理解東方人的面子問題和家庭壓力!


在暗無一絲光線的禁忌裡玩火,無數的眼淚和爭執磨損了情份,任誰都累了,尤其是M。


嚴刑峻法,明鏡高懸,M堂堂一名醫生,當然更不能因為雞姦被抓去吃牢飯。M得知妻子懷孕後,暗自發誓和H斷了個乾淨。他是個人,人就想有個家,也應該有個家,他打算按照人生藍圖走完一輩子。


生命最大的難題就是我們在真正瞭解人生之前,就必須開始我們的人生。兒子出生了,天生發展遲緩 ,妻子則因為懷孕而延誤了癌症的診斷。


妻子抱著兒子嗚嗚哭著,不但流淚,還心疼到流血,直到什麼都流乾了,乾癟癟的身子卻充斥著日益腫大的惡性腫瘤。


「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其實很難過。你忍著不說,這讓我更難過,結婚以來一直、一直都很難過。」女人可不是傻子,有沒有被自己的男人愛著寵著,是心知肚明的。丈夫在外面找女人已經夠糟了,比這個更要命的是什麼?找男人。

「妻子知道了嗎?」M揪著心反覆回憶妻子的遺言,這是她對他唯一的指責。


她從來不問,或許不是因為絲毫沒有起疑,反而是因為太害怕心中的疑問是真的。在她人生中最美麗的那一天,她披著長長的白紗,捧花香味撲鼻,那個在親友面前,對天主莊嚴誓言永遠愛她的丈夫,其實只愛另一個他。


M和妻子結婚,就是為了她發自內心的溫婉,妻子不但是美女,還是真正的淑女。他一開始打從心裡祈禱,他娶了全世界他最可能愛上並且相守一輩子的女人。


妻子值得一個愛她的男人,而他從不愛她,從不渴望她。縱使舉案齊眉,M面對她卻只被愧疚感淹沒。他努力演戲,無從分心去愛人。


如果妻子不是那麼會燒他愛吃的菜,如果她不盡全力做個好伴侶,如果她只當他是張刷香奈兒限量包不眨眼的信用黑卡,如果她從不希冀他的愛,一切反而會輕鬆得多。


信仰成了他的十字架,他終於懂了,這種代價他付不起,沒人付得起。

前塵若煙,世事往往悲傷而沒有答案。妻子跪倒天主腳前,哀求多賜一點時間,好陪陪可憐的傻兒子,醫院進進出出,掙扎數年,妻子回到了天主仁慈的懷抱。


M把兒子帶在身邊,剛從婚姻的牢籠掙脫,但罪惡感和自我譴責成了另一個牢籠。

M埋頭工作,醫生面對生命的失落,不比任何人堅強,還往往因為專業養成的背景,隱隱約約把難以避免的死亡病痛視為自己的失敗。


而H最後當然因為染上毒癮丟了廚師工作,失去舞台,浮沈度日,努力振作,毒癮卻如影隨形,鬼影幢幢 


兩人再度聚首,已是看透世情,渾身肌理鬆弛的哀樂中年。心打破了,靈魂瀉了一地,什麼都流光了。


H和M繞了一大圈,終於學到:「人生比想像中的短,但孤單一人時,卻總比想像中的長。」


M用超越醫生對病患的口吻,直接了當的跟H說:「你不戒毒,我倆沒有未來可言。」M不但嚴格如教練,還關懷如伴侶,H有了努力的動機和理由,拿出以前籌辦萬人國宴的意志力,受盡磨難和毒癮劃清界線。


看H勇敢走出勒戒所,宛若新生。這下子,換M百轉千迴才下定決心,帶著兒子毅然決然移民至瑞典,出了櫃,結了婚,成了家。

我專心聽M講他們的人生故事,沒注意H從廚房走出,抹抹圍裙,端了一盤用酒杯蘑菇和兔肉

做的前菜,一顆顆用牙籤插著,小巧鮮香,味道濃郁的彷彿摸得著,他把盤子放在桌子上:「來,先讓你們的嘴開開心吧。」

M嘴可能被H養得太刁,看了一眼,不感興趣:「謝謝,但你知道我不吃兔子。」


H:「不可挑嘴,這隻兔子是秋天狩獵季才有的野味。試試嘛。」


M:「你為什麼煮我不吃的東西?」


H硬了起來:「如果你在廚房比我能幹,請自便。」


M:「是你不讓我亂動廚房的!」


H:「是你用了都不恢復原狀!」


M轉頭對我抱怨:「看吧看吧,若同性戀也有權利去體會婚姻裡的磨合和齟齬,可能就不想結婚了。」


H故作沉思道:「這年頭可能也只有同性戀想成家吧。」指了指盤子裡精巧如玩具的前菜,

「我知道你還在哀悼你八歲時養的兔子朋友,你吃這一邊的吧,裡面是栗子。」

兩個中年男子為無聊小事拌起嘴來,M總佔上風,令我有點驚訝,像看到一隻哈士奇對一隻博美犬搖尾稱臣。

瑞典人固然金髮碧眼、體態高挑,走在路上幾乎個個都是俊男美女,但長年生長於冰天雪地,難免嚴肅了點,男生硬梆梆像根木頭,沒什麼幽默感,丟到火裡還是悶聲不響,女生則是冰山美人。

雖然缺了點春暖花開的熱情,但瑞典人願意給非我族類的流亡難民和自己一切平等的公民權,大肚大量大格局,國際援助慷慨大方,人權立國,舉世仰望。

不過一提到採野菇的秘密基地,講究四海一家的瑞典人就算上了刑具,嚴刑逼供,連對鄰居摯友也寧死不透漏,小裡小氣小心眼。

而別的瑞典人竟也覺得這種吝嗇再自然也不過。

「這真是太有趣了。」我忍著笑對M和H提到這個可愛的矛盾。

H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人權和平等是近代社會的產物,而覓食行為最能表現出我們古老的生物本性,早在我們的人猿老祖宗還在非洲狩獵採集時,就有這種默契了。」

他根本是長了兩條腿的飲食文化百科全書:「對瑞典人來說,家人,就是一起採野菇,殷殷告誡你如何分辨毒菇,分享秘密採菇的地點,然後一起料理野菇,吃野菇。」

M起身往壁爐裡加了幾根柴火,火光映著每個人的臉:「食色,性也。人生伴侶說穿了,就是一起睡覺吃飯,同睡一張床,圍著一張桌吃飯。在馬來西亞,人們只譴責同性戀床上如何淫亂。在瑞典,人們尊重我們就是想同吃一碗飯。」

少量多樣的野生食材讓H磨刀霍霍,雖然他說渡假小屋的廚房設備太陽春,他已經很節制、很家常了。

晚餐無疑是秋季盛宴,H的廚藝平淡中見高超,不顯山漏水,只彰顯原味。牛肝菌、高腳菇 、松乳菇一一上桌,或配著切片土司,或入湯,那種醬汁鮮美的讓我想吸手指舔盤子,最後人人一碟新鮮野莓當甜點,為這場美饌劃上句點。    

在我眼裡會下廚洗碗的男人最性感,我跟H抱怨他「名花有主,這輩子沒機會嫁給他了」,而他謙稱:「食材好,味道當然就好。」

但比起這頓天上掉下來的晚餐,當厚實的橡木餐桌一頭坐著餵養肚腹的廚師,一頭坐著治療疾病的醫生,這一對伴侶垂首乞求天主賜福這餐飯時,才讓我深深感動。

世事無常,所謂的家人,就是不論疾病或飢餓,日日夜夜一起分享食物的人;就是你老態龍鍾時,最在乎你牙齒掉了只能喝粥的人;就是在你久病床前削蘋果皮的人;就是你到了生命盡頭,你仍擔心有沒有餓肚子的人。


縱使亙古長夜,唇齒相依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一絲曙光,這樣的接納與關懷,我們叫做愛。

而愛,是不加害與人的,所以就完全了律法律法的總結就是。(新約聖經 羅馬書 13:10)





2013年12月3日 星期二

瑞典餐桌---和同性家庭採野菇(上)



大自然在北國瑞典毫無保留的炫耀著入冬前最後的輝煌,秋風點燃了滿山遍野,熊熊燃燒著金黃豔紅、色調深淺不一的火焰。我「沙沙沙」踩著軟綿綿的落葉松針,獨自拿著一本野菇圖鑑在樹林低頭穿梭,行進間徐徐的把芬多精吸入肺中,一陣又一陣的冷列清涼,讓最混濁的靈魂也清澈了起來。

秋高氣爽,趁著蕭瑟淒清的風霜雪雨降臨以前,瑞典人展開一場秋天的全民運動,大啖天地的精華,森林是個寶藏,是個冰箱,是個市場。人人都可享用大自然的恩賜,野莓、野菇、野菜、野果,只要能打包帶走,全都可以自由採收,先搶先贏。
我這個毫無採集經驗的「野菇處女」,獨自漫步,看著幽暗森林裡小精靈般冒出頭的各種菇類蕈類,圓圓胖胖像童話插圖,頓時頭昏腦脹,既興奮又困惑:「到底哪一些才能吃呢?」

我的採菇經驗值是零,頂多就是在台中新社的觀光香菇園採過幾袋。

有的菇貌美如花,美豔不可方物,在幾束透過樹梢的陽光照射下,閃著誘人的光澤,我憑著清教徒般的生物本能自動跳過這些蛇蠍妖姬,專門求訪純真樸素的村「菇」。

但是我也不太確定大地色系的菇類就一定對我的消化系統比較友善。我面對的是「神農嚐百草」般的考驗。到底哪一個比較丟臉?貪吃毒死,還是貪生怕死呢?

神農氏死前的遺言是什麼?我猜是「這玩意有毒!大家別吃呀!」

「不吃菇又不會死,何必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心裡琢磨,反覆看著手上的野菇和圖鑑,來回比對,驗明正身。

越看越有鬼,突然心裡發毛,一害怕起來,索性把這些難分敵我的野菇隨手丟掉了。

看來我唯一能安心採集的地方只有超市而已。

一個中年瑞典大叔遠遠看了,朝我走過來,板起了臉:「你怎麼把雞油菌亂丟?這很好吃的。太浪費了!你不想吃就不應該採,留給別人採!


做賊心虛,眼睛望著地上幾朵看似喇叭的鮮黃色蕈類,菌傘的邊緣還呈不規則的波浪,不太敢直視他:「吃是很想吃,問題是我不確定那些到底能不能吃呀?怕吃了會中毒。」


他口氣緩和了些,臉上寫著「這我再瞭解也不過了」的表情。

他看到我又愛吃又怕死的孬樣,哈哈大笑:「只要量不多,誤吃毒菇頂多讓你上吐下瀉,吐完拉完就沒事了.....」但隨即又保守起來「不過,也不能完全保證沒生命危險,因為有些毒素會累積在內臟裡。」

結論還是一樣不能亂吃!我心想:「這不是廢話嗎?」

太古洪荒,人人遊獵採集為生,先人吃了某種動植物,不但沒死,還口齒留香,就將經驗傳承給後人。如何找、哪時找、在哪找、如何煮、怎麼吃、怎麼保存等等,這些求生指南代代相傳,點滴累積到今天,就是代表一方水土的飲食文化。

而我習以為常的台灣飲食文化裡,可沒有包括分辨瑞典的野菇能不能吃呀。

他無奈的看著我這張東方臉孔,擺明了就是一張野菇白紙,嘆了一口氣:「那我教你,反正我也要教我兒子,你跟我們一起採吧。」然後自我介紹他是H。

H指了指跟在他身後一個東方面孔的男孩B,在父親萬般鼓勵下,B緩緩走來靦腆的和我握手,一言不發,該上高中的身形,卻帶著一股剛進國小般的稚氣,軀殼裡的靈魂軟軟的,怯怯的,憨憨的從瞳孔探出頭來。

一看就知道B心智發展遲緩,安安靜靜,他和世間的粗暴沒有關聯,也無力抵抗,H的一舉一動都感覺得出來,他想好好守護兒子柔軟的靈魂。

我心想:「應該是領養的吧。」對H的信賴指數頓時提高不少,心胸寬大到願意領養非我族裔的喜憨兒的男人,通常不會作奸犯科。

於是我立刻把H當成可互動的活圖鑑,遍地茫茫菇海裡的明燈。

三人四處尋覓,H目光如炬,常常像雷達一樣可以偵測到我有眼無珠而錯過的野菇,連B也彷彿戴了一副特製的尋菇X光眼鏡,常常在剛我走過的路徑上,照出一叢一叢我看走眼的野菇,可食用的菇多半有保護色,藏在樹根草叢後面。

我手中拿著幾種H傳授的活樣本,一找到疑似可吃的菇類,就喚H來鑑定。

我心裡一直有個疑惑,忍不住指著依偎著粗大樹根的一朵鮮艷小紅傘問H:「這是超級馬利電玩裡面的那一種吃了就會長大的菇嗎?」

「超級馬利?」

「嗯.....我也不知道在瑞典有沒有這種日本電玩....我小時候在亞洲挺流行的。」

「我以前在亞洲工作過好幾年,但我不太清楚,那個時候總是從凌晨忙到半夜。這種菇呢,叫做毒蠅傘,吃了會讓人產生幻覺,從我們老祖宗維京人的時代開始就被當成迷幻藥。

「太酷了,你們這裡嗑藥還真方便,採野菇竟然可以取代上夜店,超級HIGH!」豔紅色的毒蠅傘,肉敦敦的,傘帽綴著白色小圓點,可愛的像山中精靈的小板凳。

H聽了嗑藥兩個字,臉色一變:「相信我,嗑藥絕對不方便的。」他突然很刻意改變話題,問我:「你來瑞典玩嗎?還是在哪長住?」

我說:「只是來找朋友玩幾天,後天就要去柏林。」

感覺上H心裡來回盤算,琢磨了一下,才帶著我和兒子B九彎十八拐到了森林深處,少有人跡,別有洞天,三個人笑意盈盈,彎腰收穫遍地的鮮美,柔柔的把這些嬌貴濕冷的小精靈捧起,輕輕的放在籃子裡,慶祝野菇大豐收。

北歐人總是高頭大馬,和和氣氣,H的行止言談卻沒有多餘的動作,他和一叢野菇中間,只有最短的直線距離,好像事前計算過一樣,讓人感覺俐落又精練。

H邊走邊幫我和兒子上課,傾囊相授:「採野菇,說穿了就是經驗而已。你們知道鬱金香長什麼樣子吧?」

「知道。」

「你們知道玫瑰長什麼樣子吧?」

「知道。」

「舉個例,如果你們記得玫瑰長什麼樣,花萼向上的某些玫瑰品種很好吃,那同時就要記得有一種特別的玫瑰,花萼向下,有毒。這種例外萬萬馬虎不得,只要牢記這些例外,就永遠忘不了如何分辨毒菇啦。」

H面有得色:「很多人完全不採野菇,因為他們不確定到底安不安全,可惜囉。有些人固定只採某些野菇,專攻連瞎子也絕對不會搞錯的那一兩種。而我,會分辨好壞,所以種類廣泛,很有口福。」他大籃子裡的野菇種類的確異常豐富。

我有點好奇這位採菇高手到底做那一行?他不只幾乎認得所有野菇種類,連季節風土也頭頭是道。H回答:「因為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呀。」

但我覺得不只。他一說到食物就興高采烈,滿臉歡愉,滔滔不絕,我問他如何料理野菇,他熱心分享了無數種食譜,簡直手舞足蹈了。

哪種野菇曬乾可以經年保存,滋味甚至更好。

哪種菇需要水煮,先將毒素溶於水,再用叉子串著,圍爐火烤,其樂無窮。

哪種菇直接用細毛刷子輕輕掃掉泥土,和奶油和鹽炒一下,人間美味,萬萬不可沾水,一洗則萬事休矣。

哪種菇口感肥潤滑順,比肉還鮮美,產地當令才能一飽口福。

食物背後總是充滿了故事,H話完全停不下來,看他如此熱愛野菇和烹飪,怪不得他剛剛對我隨手丟掉野菇那麼生氣了。

後來才知道,採菇人絕對不透漏自己的採菇點。想來他看我是來去匆匆的外國人,人不生地不熟,對他的風水寶地不構成威脅,才願意帶我一起去。

在採野菇的圈子裡,直接問採菇好手到底哪裡才能採得滿筐滿簍而歸,好像隨便開口要陌生人幫你付帳一樣忝不知恥。

每個採菇人心中都有幾個特別的地方,比秘密基地還機密,比個人帳戶還私人,比神壇還神聖。

總要搶在別人捷足先登之前,才能在那個地方採得心滿意足。畢竟錢借出去還能討債,一透漏了採菇寶地給外人,野菇被採光就等明年囉。內行的採菇人摘野菇總是像照料嬰兒一樣輕輕柔柔,小心不傷害地下的菌根結構,才能每年生生不息。

我們興高采烈把籃子裝滿後,H說:「我的渡假小屋就在附近。我下廚,歡迎你去我家吃野菇。」

我心下有點猶豫,就算共同摘了一個小時的野菇,隨便去陌生男人家裡好像不太好?

H沒看出我心裡的顧忌,自顧自打手機叫人把車開來。當我一同和父子倆走回林道,一個中年亞洲男人坐在一台銀灰色VOLVO的駕駛座裡,低頭翻著一本書。

M是馬來西亞華人,講得一口還算通順的中文,但和所有出身東南亞華僑的高知識份子一樣,英文已是他的主要語言。

B走上前叫了一聲「爸」,把野菇拿去獻寶。我之前聽他喊H「爹地」。

H畢竟是瑞典人,個子比M高出了不只一個頭,兩人摟著腰搭著肩向我走來,H很自然地親了親M的頭髮。這種隨意的啄吻,竟然比法式舌吻還讓我心頭一震。

面對我生命中認識的第一對同性戀家庭,難免稍稍吃驚,但努力裝出一切如常的樣子。暗暗寬了心,上車和他們一同回家,敞開肚皮準備享用一頓野菇大餐。

這是M的第二段婚姻,B是M和癌症去世的妻子的兒子。

H身為M的法定配偶,簽字收養了B,把B視為己出,常帶著兒子去自己小時候的採菇點,體會童年的趣味,H說:「渡假小屋是我祖父親手建的,我以後打算留給B,所以常帶他來採野菇,在附近湖裡游泳。」

這個三口之家,是挑戰國籍、種族、性別、健康的拼湊家庭,多樣化結構的代表。對瑞典人來說,採菇點通常是從小和家人採野菇的地方。就算找到新地方,也只讓家人知道。

看H在小屋裡的廚房身手矯健,穿梭爐邊灶間行雲流水,用最少的時間做最多的動作,一拿起鍋鏟就精神奕奕,專業架式十足,光那切菜的本領一看就知道有練過。

我想去廚房幫忙一下,也被H客氣的請出來,想來是大廚嫌我笨手笨腳。

我悄悄問M:「H是廚師嗎?」

M正耐心教兒子B用清潔的乾布擦掉野菇根部微量的青苔,頭也不抬的說:「沒錯,而且還是最優秀的那種。」

原來H在鄉下過完「野菇達人特訓班」的童年,十三歲就去斯德哥爾摩念廚藝學校,十五歲入行,年紀輕輕就當上行政主廚,轉戰不同國家的五星級飯店,終於為了M在馬來西亞落了腳。

專業廚師生活在一個階級嚴明、男性主導、節奏緊湊迫人的瘋狂世界,追求美食殿堂的繆思,廚師必須奉上生命去取悅,而凡人的精力卻永遠太少。

要在長期高壓的頂級餐廳熬下來,黑咖啡遠遠不夠。

H好勝心強,為了提振精神、排解壓力,小看了專業廚房裡比利刀烈火更可怕更普遍的巨大威脅。

像很多前輩大廚一樣,H開始嗑藥,越陷越深。人多麼脆弱呀,脆弱到有時候喜歡急速下墜的快感。

旁人看H是事業有成的大廚,一頂白色廚師高帽多麼光潔,統領手下數十人,叱吒風雲,但夜深人靜時,空無一人的廚房一塵不染,他已成了毒品魔爪下的囚徒。

下集待續(想看的請多多分享按讚,碗敲大聲一點,寫比較快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