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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9日 星期三

泰國餐桌-----青木瓜沙拉和愛情遊戲(上)



馬奎思曾說:「對於一個小說家,住到妓院是再好不過的了。那裡白天很安靜,可以寫作;晚上你也可以快活快活,碰到一堆有趣的人物。」

在泰國時為了貪便宜,我租了紅燈區酒吧樓上的房間小住。三教九流齊聚一堂,給你一整夜的音樂、酒精、愛恨嗔癡。接著有一整個安靜早晨的沈澱、醞釀、思索。

炎熱天氣彷彿把我的胃口也融化了,只好天天向小販買青木瓜沙拉吃,在泰語叫做「宋丹」 (Som Tam)。路邊小攤現做現賣,清爽開胃,酸甜鹹辣,隨君吩咐。2011年還被CNN列為排名第46的世界美食,幾乎每個人生平吃的第一道泰國菜就是宋丹。

酒吧旁賣宋丹的流動女販小P不到二十歲,膚色黝黑,像台灣原住民一樣有天然的喜感,頭臉上帶著瘀青傷痕,手腳麻俐,整個青木瓜削皮後,先直直刻入刀痕,然後水平地削瓜肉,「刷刷刷」刀起瓜絲落,不勞砧板刨刀。

除了「撒瓦迪咖」外,我求生泰語第一課就是「撇ㄋㄧㄋㄞˇ」(少辣)和「賣撇」(不要辣)。

就算跟小P說完全不加辣也沒用,因為她搗宋丹的木杵和木臼只有一套,辣汁滲入杵臼,加入的新食材也會變辣,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都是極限。

在酒吧工作的鶯鶯燕燕看我被辣到涕淚直流的蠢樣,樂不可支。小P和她們都來自泰國東北的伊桑地區,他鄉遇故知,話夾子總關不了,聽起來就是一團柔言軟語,將人包裹在棉花糖裡。

她們吃的宋丹,一定要加生醃溪蟹,六七根辣椒,大聲嘲笑我可悲的吃辣能力。後來我才知道伊桑人以吃重辣聞名,一般泰國人也沒這本事。小P的客群基本上是吃辣界重量級世界冠軍,而我連羽量級也沾不上邊。

小P被我的味覺搞得莫名其妙,對我的汪汪淚眼抱持無限同情,下次自動在杵臼上套了幾層乾淨塑膠袋,才開始搗我的宋丹,從此我的嘴唇不再腫得像安潔莉娜裘麗。

典型泰國女人溫柔貼心的舉止,難怪「微笑國度」讓無數遊客流連忘返。

陽光像金色糖漿似地澆了她們一身,曲線黏膩火熱,直長黑髮在水蛇腰間晃動。這些伊桑女孩是互動式伴遊女郎般的存在,膚色黝黑健美。

到了夜晚,她們的靈魂被霓虹燈蒸發,濃妝豔抹,化為魅惑的肉體。泰國做為東南亞性旅遊的心臟,豔幟高掛,近悅遠來,無數男客下了飛機只往紅燈區跑。

溫暖的氣候,湛藍海水像春夢一樣輕,低廉的物價令人放鬆神經,辛辣的食物刺激感官,這是白種男性的人間天堂,當地泰國人叫他們「發郎」。

「人言蕩子銷金窟,我道貧民覓食鄉。」肉金廉宜,競爭激烈, 發郎是賣肉貧家女的首要目標,這不是求偶,而是求生。

東北部的伊桑是泰國最貧窮的地區,發展落後,教育程度低,工作稀少,年輕人不願當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貧農,紛紛前往外地謀生,同時把家鄉菜宋丹帶入泰國各大城市。

宋丹原是伊桑上不了檯面的窮人菜,貧瘠的土地連牲畜都難養活,隨手可得的青木瓜、花生米和菜豆,加上溪邊摸來的河蟹小魚,醃漬後一起搗碎增添鹹香,配上糯米就是一餐。

伊桑外流人口到了大城市,膚色黝黑,口音特別,就業備受歧視。男人只能當建築工人、嘟嘟車司機,女人去幫傭或是擺攤。當然,女人還有最原始的本錢。

泰國和亞洲各國一樣以白皙膚色為美,伊桑女孩的黝黑膚色倒是很合發郎胃口,因此觀光區酒吧到處可見伊桑女孩執壺賣笑,和發郎勾肩搭背。

發郎在哪都吃得開,簡直就像老鼠掉到糖罐裡,下了飛機就突然人氣暴漲的異性緣,顛覆了以往一切受挫經驗,受寵若驚之餘,哪個男人能不暈船?

英文裡有句粗俗的俚語「一試黑人,一世黑人」(Once you go black, you never go back.),調侃白種女性一旦嚐過黑種情人的魅力,就不會回頭。

而另一個版本「一試亞洲女,再見白種女」(Once you go Asian,you're done with Caucasion.)也不惶多讓,挑明了白種男性只要和亞洲女性交往過,就不會再青睞白種女性。

這固然是白種人本位主義的論調,但「一試成主顧」的例子,確實所在多有。

男人到了人生下半場,婚姻可能觸礁,親子可能疏離,夢想遠去,頭禿了,肚子也凸了。哀樂中年,歲月的腳步越來越響,衰老等在屋前敲門,男人遇到甜蜜的亞洲女孩,她彷彿可以輕柔地摀住他的耳朵。

「老傻子就是好傻子。」她讓他覺得又年輕了一次,她偷吻他鬆弛的臉,撫平眼角皺紋,一起騎哈雷戴維森重型機車追夕陽,然後在海邊來場黏答答熱辣辣的馬拉松性愛。

亞洲女人和婉的笑容,軟綿綿懶洋洋的口音,媚眼勾人,俏皮溫柔。她們依偎在發郎臂彎中,像安靜溫馴的暹羅貓。這怎能不令男人心動?

如果有一天,暹羅貓突然開竅,學通外語而辯才無礙,找到自己的目標,重心不再繞著男人轉,發郎會不會悵然若失呢?所有的憧憬竟只是誤會一場。

怎麼?寵物突然說話了、有自己意見了、有「生涯規劃」了?

酒吧老闆S的祖父是納粹軍官,不知是不是怕以色列派殺手追殺,二戰後舉家避居泰國。日耳曼人高大壯碩的體型,剛毅的方下巴,叛逆剽悍,高中沒畢業就蹺家從軍,多年軍旅生涯,官拜上校,隨著部隊輾轉各地。

S派駐非洲時中彈負傷,在柏林療養大半年後,回泰國過冬懷念舊時光。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包著繃帶石膏,在酒吧前幫小P修理攤車的輪子。

S在泰國土生土長,笑稱自己是「德裔」泰國人,門路特多,還曾幫泰皇姪孫女輩的親王郡主當私人保鑣,有圖有真相。

仗著德國人對啤酒的天生愛好,S年輕時合夥開了間啤酒吧,全盛時期,手下嬌兵媚將數十人,宛若盤絲洞主,見識過泰國溫柔鄉的所有招數。

現在雖然退下來第一線經營,只佔乾股、不太管事,同為歐洲男人,S深知客戶心理,重視乾淨安全,講究羅曼蒂克。

S每天都光顧小P生意,買好幾包宋丹請客,我們邊吃宋丹,他津津樂道他的啤酒吧湊成佳侶無數,連簽證手續也代辦。

我開玩笑敬他一杯:「真想不到德國高級軍官竟然兼差當『老鴇』。」S說:「天地良心,我不賺皮肉錢。酒錢和房錢夠我發財了。女孩們的私生活我可管不著。我開酒吧,不是舍監。」

S的啤酒吧算不上肉慾橫流的風月場所,客人固然以歐洲中年男客為多,但也有攜家帶眷的家庭客,清一色女性員工,沒有吧女坐檯、妓女站壁。

剛來到花花世界的鄉下女孩,主要工作是清潔酒吧和廚房、樓上套房。環境熟了後,上得了檯面的女孩,漸漸有機會到外場當服務生,和發郎客人接觸。

之後呢,要和客人交往,露水姻緣還是情定一生,就完全看個人造化了。

按照東南亞觀光區的常規,店家只提供簡陋食宿和極低待遇。店家需要女孩的廉價勞力,女孩需要管道認識來店消費的發郎,各取所需。

不管是店員、餐廳服務生、還是房務員,女孩有了正當工作,就有了良家婦女的身份掩護,透過工作自然而然認識發郎,一段關係不是從赤裸裸的性交易開始,對女方總是有利的多。

必要時,店家還會扮白臉或黑臉,一搭一唱,成就良緣,起碼也撈點好處,進可攻退可守。

門路沒那麼靈活的女孩,會到學校註冊混張學生證,好有個正當理由和發郎打交道,好學生總想練習英語嘛。

在這裡,青春是不值錢的。永遠有更年輕貌美的暹羅貓取代你。女人堆裡多是非,為了客人爭風吃醋,明槍暗箭,彼此欠著人情,又積著小怨,女孩們結黨成派,身上都刺了刺青。

我這個局外人,又是全然沒利害關係的外國女人,有些女孩們跟我講話好像心無罣礙似地,我總是聽著、點頭、搖頭、嘆氣、嗯嗯、啊啊……,泰語腔的酒吧英文聽力進步了不少。

身為「食色,性也」的信徒,我沒有太嚴厲的清教徒式道德感。職業無貴賤,在荷蘭性工作者也繳稅,檯面下的骯髒事全攤在陽光下,深以為然。

但我無法忽視那些讓小女孩被迫或樂於打開雙腿賺錢的社經結構。女孩們把發郎分兩種,一種銀貨兩訖,擺明了這只是場性交易。

另一種是假日羅曼史,愛到咖慘死,依依畫眉,山盟海誓,承諾全世界。時間到了,發郎拍拍屁股就跑,女孩大著肚子、抱著孩子上使館找人,演出《蝴蝶夫人》劇碼。

真要選的話,老實說我比較欣賞坦蕩蕩會鈔的好色客,而不是仗著社經優勢、上床爛滾的愛情浪子。

這些卡薩諾瓦大情聖們會推說:「這是自由意志呀。已經是成人了,她傻到相信我胡吹,也是自己的選擇,誰叫她那麼天真呢?」他們甚至覺得招妓嫖客很沒品:「我才不屑這種沒道德的骯髒事呢!我可是談情不談錢、講心不講金的。」

女孩們千依百順,養得發郎胃口越來越大。又或者舉國皆雞的奇怪聲譽,本來就吸引了壞發郎慕名前來,逞殖民白種主子般的威風。女孩期望常落空,愛深怨切:「發郎都是壞人。」

我耳朵灌飽了她們的愛恨情仇,大嘆:「她們難道不能找其他工作嗎?」S揶揄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他的新消遣:「找個好發郎本身就是份工作,而且常常被開除呀,我親愛的小女權主義者。」

(下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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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旅人 十六張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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