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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27日 星期日

西班牙餐桌---火腿煎鱒魚和佛朗明哥舞夢(上)



進入初冬的龐普隆那城,灰濛濛的天空飄著羽毛般的細雪,我一面呵著白氣,一面默背西班牙動詞變化,沿著中世紀古城牆走到大學語言班上課。氣溫再低,午餐還是只賣火腿三明治,我嘆口氣,約T外出覓食,胡亂走進一棟石磚老房子,小餐館只有十多個座位。

食物很快熱騰騰上了桌,原來是家鄉菜火腿煎鱒魚,沒去頭,全魚端上桌。我大喜,來歐洲除了炸魚、醃魚和煙燻魚,沒吃過鮮魚。倒是美國同學T,多待了幾個學期,萬事包打聽,卻面露懼色,可憐的美國佬,桌上食物不應該死不瞑目地盯著她看。

我老實不客氣地抄起刀叉表演「吃魚秀」,台灣人三四歲就會吃全魚,若不是怕T當場昏倒,我還想敲開魚頭吸骨髓呢,T覺得魚只能是一片片冷凍魚排。

白髮廚娘兼老闆娘M挪著胖墩墩的身軀到我們桌前,看到T面前的魚一口也沒吃,揚起眉毛,T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似低下頭,我順勢把T的盤子移到面前,熟門熟路開始吃第二條魚。

西班牙人性情驕傲、暴躁而外向,老闆娘大樂,大嗓門一笑起來桌面水杯都會震動。從此我想念魚味時,三不五時揣著筷子繞道上門找M,鱒魚肉質鮮嫩細緻,我連最後一點肉屑也夾得乾乾淨淨,完美的魚骨架令M嘖嘖稱奇:「中國功夫!」

西班牙沒有鄰國法蘭西「將成打野味濃縮至拇指大小的醬汁罐」的精緻飲食,鄉土菜更是豪邁簡單,講究當季原味。

M將鱒魚清腹,抹上鹽和胡椒,起油鍋,用橄欖油爆香蒜頭和生火腿,取出。把幾片生火腿夾入魚腹,魚雙面拍上麵粉,然後下鍋兩面煎黃起鍋,倒入雪莉酒醋再收乾醬汁,上桌前淋上醬汁,切碎一把巴西里和一開始煎黃的生火腿做盤飾,大快朵頤前擠上幾滴檸檬。

火腿煎鱒魚是龐普隆那的招牌菜,海明威的成名作《旭日東昇》寫盡本地奔牛節,也就是聖費爾明節(Fiestas de San Fermin)的狂熱,讓龐普隆那永遠在世界文學留名。慵懶的下午,大師在鄰近河流邊釣鱒魚邊構思,夜晚飽餐了火腿煎鱒魚後,伴著滿桌煙屁股在燈前打草稿。


來源:西班牙YAHOO


我喜歡上這溫馨的家常氣氛,長長的午休SIESTA時間,磨著M練西班牙文,像自家飯廳一樣舒適。玻璃大瓶內泡著綠橄欖、木樑上掛著紅辣椒和白蒜頭,懸空吊著一隻火腿,奶油色牆面裝飾幾幅佛朗明哥舞者的老照片,黃燈下,更添幾分懷舊感。

看著木框照片上的年輕舞孃,腰肢纖細,一襲波浪長裙旋轉如風,昂著下巴,傲慢媚麗。我隨口問:「這照片上的人真漂亮,您認識她嗎,M奶奶?」

M:「當然認識。」

我問:「誰呀?」

M:「我呀。」

我幾乎把「騙人」咬在舌尖,在西班牙文裡,對長輩或陌生人還只能用敬語「您」,輪不到我沒大沒小。但我圓睜的雙眼,讓M大笑起來:「ㄚ頭呀,不是我說,天主保佑,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可是一朵花呢。」

「朝如青絲暮成雪」,每個人都知道白髮老婦也是如花少女變成的,但年輕人總覺得老年人一直以來都那麼老。不想變老,另一個選擇就是早夭,你選吧,嗯?

M興致一來、撩起裙角擺了幾個架式,讓我想到大象跳芭蕾:「我啊...從小喜歡跳舞,就是這樣遇到J。我們還想私奔到塞爾維亞學舞呢。」

M指著照片裡的英挺男舞者,一頭黑色捲髮綁成馬尾,雙眼如電,性感的面部線條,陽剛卻憂鬱,.一時覺得眼熟,像誰呢?

「啊!」我一拍大腿,J像極了二十啷鐺歲的瑞奇馬丁加上安東尼奧班德拉斯,任誰看了都忘不了的俊秀臉龐,希臘古典時期的大理石雕像也不過如此。

大約五十年前的夏天,M的父親新開了小餐館,J離開貧窮的安達路西亞家鄉,來餐館跑堂端盤子。外地求生不易,J眼看東家生意沒起色,自己飯碗也不保,毛遂自薦上台跳舞。

這算盤打得好,DINNER&SHOW鐵定能招攬不少海明威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後,慕大師之名蜂擁而來的美國觀光客,賣餐之外還能賣酒,毛利更佳,。

身段一遇到肚皮,什麼都好商量。為了餬口,J滿腔無奈任家鄉舞蹈淪為娛樂觀光客的表演工具。匆促成軍,獨缺女舞者,這就像花瓶缺了鮮花,鬥牛場少了鬥牛,老闆的獨生女M只好補了這個缺。

J花了幾個星期教M怎麼甩裙擺旋轉如風、怎樣傲慢地咬著玫瑰、怎樣電眼勾魂、怎樣「從痛苦多刺的玫瑰中擠出蜜糖」,最後愛上自己一手調教的學生。

佛朗明哥舞不是宗廟宮廷上的陽春白雪,起源於吉普賽人的營火旁,洞穴映著火光,人影彷彿嵌入岩壁,自娛娛人,抒發強烈的個人情感,因此小餐館狹窄空間的近距離表演反而更揪人心。「OLE !OLE!」聲中,燈光如電,呼吸如風,汗水如漿,心跳如鼓,觀眾的掌聲如雷,情人的凝視如烈焰。

M在J調教下,首次登台,唬弄無識優劣、啥都不懂的美國佬。J牽著M的手去觸碰佛朗明哥舞的核心,一雙紅舞鞋踏著難以踩滅的強大爆發力,強悍不服輸的M,竟極具天份,逐漸揣摩出詩意和靈魂,兩個人熱血沸騰,心意相通,旁若無人。

西班牙遠比我想像的多元,像巨大的萬花筒曳撒了滿地變形的光影,龐普隆那位於北方的巴斯克地區,至今說著獨樹一格的神秘古語,迥異於歐洲任何語系,長年有脫離西班牙獨立的強烈傾向,強悍排外,講究血統純淨,忌諱異族通婚。更因經濟相對富裕,賤視來此討生活的外省人。

相對的,佛朗明哥舞起源於西班牙南方的安達路西亞,融合吉普賽人、摩爾人和土著傳統,濃烈奔放。照理說,M身上並不流著這痛苦而熱情的血液。

當冷峻頑強的巴斯克女人M遇到放浪不羈的安達路西亞男人J,就像是鬥牛士擎著紅布征服鬥牛、一決生死。與其說M迷上那舞步、那唱腔、那煽動著愛與慾的節奏,不如說J的勾魂電眼,攝住一顆少女芳心。

這對西班牙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眼看將擁抱,卻又轉身,快要相吻,卻又撇頭,一蹙眉、一甩頭、一頓足,洶湧澎湃,愛恨交織。

M的父親日夜埋頭苦幹,大賺美國佬的錢,樂不可支,終於從收銀台抬起頭來時,看到女兒啣著紅玫瑰、敲著響板,活脫脫蕩婦卡門的樣子,對五十年前保守又保守的天主教家庭,無疑是妓女行徑。

父親衝著女兒吼:「別被那漂亮的外省小伙子給騙了,他什麼都沒有,只會跳舞,怎麼養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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