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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9日 星期二

台灣餐桌---生還的咖啡香

1
當一個小伙子漸漸白了頭髮,他就失去了名字。
全世界都叫他阿公。
全世界只叫他阿公。
年輕一輩總有個錯覺,彷彿老人一直以來都那麼老,安詳縮在一角靜靜喝茶,不曾驚恐、不曾徬徨、不曾痛哭、不曾情話綿綿。
好似對人生已經了然於胸,波瀾不驚。
阿公說他喜歡茶,但更喜歡咖啡。
對他而言,咖啡是生命的味道。


(photo by青木)
因為他曾在美軍管轄的日本戰俘營的咖啡香中,一次又一次確認自己不會在天搖地動中被炸成一團模糊的血肉。深深感謝老天爺保佑,讓他能從這一場惡夢中甦醒,咖啡打開他的雙眼,恢復神智,不再繼續夢遊下去。
他知道終於安全了,他等著回家,回到父母妻子的身邊,把沒見過面的兒子抱在懷裡。
當他入伍時,兒子還沒出生呢。
二次世界大戰後期,日軍節節敗退,兵源短缺,殖民地台灣的成年男子終於有了成為日本皇軍的天大殊榮。
有人怕戰爭太快結束,唯恐榮耀沒自己的份,一頭熱的在入伍志願書上蓋了血手印,甚至用毛筆沾了自己的鮮血,整篇忠君愛國、武運昌隆,只求穿上英挺的軍裝。
他們最終如願地在萎靡破敗的太陽旗下,用鮮血來償還這股莽撞的傲慢。
相反的,在昂揚軍歌也悄聲的半夜三更,有人咬牙自殘,有人拋妻棄子遠走海外當逃兵,有人改行投入林業礦業,想方設法避免被征招。
他盤算再盤算,農人被土地綁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恭喜恭喜。是堂堂的軍人,不是軍伕。多麼光榮的事。」兵單送到門口,妻子面無表情接下,手撐著腰,轉身抹下眼淚,胎兒在她腹中拳打腳踢。
他好不容易說服妻子:「這場戰爭,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與其最後被征招上前線當砲灰,白白送死,不如趁早自願入伍,搶個安全的文職好缺,還有一份軍餉,你做為軍眷也可以得到比較好的糧食配給。」
不管對戰爭熱情澎湃或是冷眼旁觀,沒人敢說戰爭的壞話。戰爭變成了神明一樣,不,像天皇一樣。
渴望和平這種話萬萬不可說出口。甚至連抱怨戰爭帶來的種種不便,也會被特高(祕密警察)當成「非國民」盤查肅整。
男子漢的最大罩門與其說是不愛國,倒不如說是怕被人譏笑膽小怯懦。
愛國婦人會的婆婆媽媽們低頭縫紉,趕繡歡送出征的布條。他高高騎在馬背上,整個村子的老小都沿街歡呼送行,高舉雙手呼喊萬歲。
他飲下餞行的清酒。
他會回來。
他一定會回來。
故鄉有人在等他。
遠在東京的軍部武人獨斷獨行,暗殺數任總理大臣,掌控內閣,綁架國會,和大財閥勾結,完全不受制衡,像玩大富翁似的紙上談兵,自己從沒上戰場流過一滴血,倒是慷慨激昂地動員無辜青年去白白送死,打算靠白日夢打贏這場必輸的戰爭。
於是,毫無選擇的,他的血肉靈魂成了讓這台瘋狂的軍國機器繼續運作下去的廉價燃料,甚至連最卑微的零件都算不上。
來自硫磺島的信
(電影 來自硫磺島的信  劇照)
他被派到菲律賓的小島,他知道他翻譯傳遞的軍令一半是謊言,他試著從另一半拼湊出現況。
所謂的軍事通訊就是互寄謊言,作戰大本部的報告全在胡扯亂吹,先把夢話說到連自己也信以為真,再把全體國民蒙在鼓裡。
他對戰爭不抱夢想,所以沒有幻滅,他只默默可憐那些被熱血燒壞頭殼的傻子,不惜缺手斷腳只為爭取泡沫一般的戰功——「只有受傷第一個月你是英雄,接下來你永遠就是個普通殘廢。」
現實比謊言更不堪,制空權早已失去,他每天抬頭絕望地望著無數美國軍機往北飛去,噪音幾乎劃破耳膜,是去轟炸台北高雄嗎?還是東京大阪?
海軍艦隊全數被擊沈,美軍封鎖了後勤補給線。桌上伙食是末日戰局的縮影,缺米缺糧,連高級軍官都只有蕃薯藤吃,為了合乎規定,還多擺上幾個空盤子充數。
什麼都沒了,用來洗腦的謊言倒是十分充裕。
「明明那麼多明眼人,都在作夢嗎?竟然從沒想過日本會輸嗎?」當然他無法說出口。
最後連鹽巴都沒有了。
除了麻木,就是飢餓,每個人雙腿發軟,空著肚子被海風吹得腳步不穩。挖墓是例行公事,閒來無事就是寫家書,家書常常就是遺書,還得寫得言不由衷,多麼樂意為天皇去死,唯恐被挑出什麼毛病,戰死了還給家人添麻煩。
指揮官吐著唾沫星子,發誓要戰到最後一刻,把生命獻給天皇陛下。「反正被美國人俘虜,也左右是死。時候到了,就自殺吧。是男人就別不知羞恥苟活於世。」
他心中默默頂撞:「我不會死在這裡。我不要死在這裡。」
不管是小林、田中、高橋、井上還是松下,他們死前喊的才不是「天皇陛下萬歲」,而是「媽,我想回家。」
他發誓他將安享天年。在很老很老的時候,還在祖先開闢的土地上耕種,忙著除草澆水—–「我會回去看我第一個孩子,我還會有其他孩子,兒女成群,孫輩曾孫輩共有幾個,記都記不清。」
他會死。
但不是現在。
不是這裡。
他來自溪水潺潺的蓊鬱山林,他的墓不會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孤島上。
來自硫磺島的信  2
(電影 來自硫磺島的信  劇照)
大海茫茫,瀲灩著波光,豔陽灼人。這場戰爭是一顆將他拖入深海的鉛球,他口吐氣泡,舉目仰望頭頂上的光,沉,沉,沉,深不見底。
日本挨了兩個原子彈後,無線電傳來天皇宣佈戰敗的玉音,像把斧頭應聲砍斷鐵鍊,他搶在斷氣之前,踢腿浮上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氣。
日本無條件投降,一切都結束了。玉碎、切腹、犧牲、大義、為國捐軀,什麼去你媽的鬼話都不用再聽了。
少數對戰敗感到絕望的人,面向天皇所在的北邊,雙膝下跪,謝罪自殺了。
他們流下悲憤的淚,永遠閉上雙眼,看不到日本在短短二三十年後做為經濟大國的再起,也來不及理解,戰敗對小老百姓來說或許是種解放,從戰爭販子手中解放。
大多數人被送到戰俘營裡等待遣返。戰俘營裡的伙食好得驚人,奶油、麵包、牛肉罐頭,每個人都像吹氣似的胖了起來。
他每次吃飽飽的,總不免想到:「早知道就早點投降,英美鬼畜根本沒有宣傳中的可怕。」
每天還有一大桶像青草茶的藥湯,黑黑的,苦苦的。
要加奶精,要加糖。
大匙的白糖。
白糖?投降前日軍連鹽巴都沒有,他奉命挑海水來煮鹽,鐵鏽染黃了鹽結晶,黃黃髒髒的。他暗地裡用鹽和島民換了私房菜吃。
聽說美軍還在歐洲戰場空投糖果包裹,瓦解納粹德軍的抵抗。
他終於收到故鄉南投的家書,第一個孩子早已出生,是兒子。
「我還活著。感謝老天,他不是我的遺腹子。」他們高舉裝滿咖啡的行軍鋼杯來乾杯慶祝。
「在日本內地有很多咖啡廳呀。台灣沒有嗎?」一名同袍問。
他自然曾聽說戰前在台中州廳火車站前,開了幾家時髦的咖啡店,爵士樂聲中,女服務生頭髮捲得翹翹的,蕾絲圍裙下一雙雙筆直圓潤的小腿,蹬著高跟鞋。
黑狗兄黑貓姊久久坐火車去啜飲一杯咖啡,裝模作樣,模仿漂亮的東京口音,炫耀自己摩登又風神。
只不過,他不知道美國人天天喝咖啡。好像不喝咖啡就不會飽。
他慢慢學會喝咖啡。就像茶一樣,咖啡不是用來配飯,是用來閒嗑牙的。
3
(photo by青木)
美國大兵給家中太太寫信,總是說前線一切順利,除了暴雨、烈陽、泥濘、地雷、砲彈、刺槍、空襲、鐵刺網、豬頭長官、新傷加舊傷、截肢、感染、尖叫、惡夢以外,戰爭真的沒什麼,只是輕而易舉的一塊小蛋糕(a piece of cake)而已。
而蛋糕配咖啡,再適合也不過了。
美軍弟兄日日都為發明即溶咖啡的那位天才禱告。只有上帝才知道一杯熱咖啡在戰壕中能帶給人巨大的鼓舞和片刻的安寧。
軍用即溶咖啡只能解癮,聽說真正的好咖啡講究現磨現煮,烘培咖啡豆就像製茶一樣講究,於是他開始對咖啡有了興趣。家鄉的田可以種茶、種稻米、種香蕉,那有天能不能種出咖啡來呢?
他從菲律賓回到家鄉的那一天,兒子邁著小胖腿向他跑來,這個陌生人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道。
幸運的小伙子沒缺胳臂沒斷腳,鼻腔吸入了足夠回味一輩子的咖啡香,註定將老死在家中的床上。
更奇怪的是,他竟然成了戰勝國的國民,他去打的那場戰爭不是明明輸了嗎?他迷失在這個矛盾的謎團裡,失去了聲音,從此很少對外提起被派去南洋當兵的陳年往事。
對咖啡朝思暮想,是一輩子的愛戀,從惠蓀林場要來幾株咖啡樹,自己慢慢摸索,就算轉作歷經重重困難,水土不服,從種子開始培育的幾千株咖啡幼苗全死光光,什麼豆子都長不出來,也不改變心意。
2
(photo by青木)
阿公已高齡九十多,他攝取了足夠的咖啡因才去午睡。
孫兒、曾孫在咖啡樹下奔跑玩耍。兒子照料咖啡園,紅豔豔的咖啡豆引來許多好奇的野鳥,採摘、剝皮、發酵、日曬、去殼、烘烤、研磨、沖泡。
種咖啡的好處是永遠有人上門來聊天,阿公一邊啜飲著自己土地種出來的咖啡,一邊訴說當初怎樣在戰俘營中迷戀上咖啡的味道。
一股好感全湧上心頭。
 那不是大正時期文明開化的異國洋味,而是慶祝生命的味道。
(二戰結束70年,感謝 國姓梅林咖啡 分享家族口述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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