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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31日 星期四
西班牙餐桌---火腿煎鱒魚和佛朗明哥舞夢(下)
西班牙諺語說「永恆的愛大約持續三個月」,只要不是嫌貧愛富的勢利眼,真正愛惜兒女的父母,多走了二三十年人生路,看得總是比鬼遮眼的年輕人清楚些。
父親大驚之下,痛定思痛,把M貶去清鱒魚肚、剔鱒魚骨,並且開除了J,算這小伙子好運,若在幾十年前,來福槍早拿出來了。
J悄悄潛入廚房抱住一身魚腥的M:「跟我走,去塞爾維亞學舞,那才是真正的佛朗明哥。」私奔逃家去參加舞團?那時代和馬戲班子沒兩樣,在愛人懷裡,M心動又心悸。
我訝異槁木死灰的老寡婦也有那麼多汁的八卦,M沈溺在回憶裡,眼睛有少女的光彩:「啊......我多愛他啊。我們是最好的舞伴。可是後來發生一件事.........」
我有點口沒遮攔:「您懷孕了?」
「不,是J.....」M竟有點臉紅。
「J生病了?沒錢?和別的女生跑了?」我很努力地動用腦中所有的過去式動詞。
「不,我們那時年輕,很害怕,吵了不少架。J為了賭氣,參加那年夏天的奔牛節.....」M聲音弱了下來。
奔牛節是年輕男人向女人證明自己英勇的手段!若不是略知龐普隆那人對奔牛節傳統的自豪,我一定會傻眼,佛朗明哥舞的未來之星,雙腳等於生命,竟去幹這等蠢事!
為什麼人類,特別是男人,會沈迷刺青、開快車、嗑藥、高空彈跳、不背氧氣爬聖母峰、伴鯊魚潛水等自毀傾向的冒險呢?
根據以色列生物學家札哈維提出的「殘障原理」,一個男人不畏危險讓公牛追著跑,在牛角尖上賣弄自己的勇氣,牛蹄下招搖自己的力量,無疑是種宣示:「大家看呀,我最強,最棒,只有我能玩這種危險遊戲。」哪怕殘障死亡也在所不惜。
獨臂或閉眼就克敵制勝的武林高手,必定武藝超群,才敢如此託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求偶競賽中,男人擄獲女人芳心的優良品種指標。
更別提外省人賣命參加傳統節慶,能得到多少當地人的認同了。盛暑豔陽下,群眾高舉紅領巾揮舞,像一片瘋狂的海浪,歡呼震天。
這麼說來,想贏得美人歸,J若不參加,反而才是不可想像的。
J穿上一身白,戴上紅領巾,真是女孩們的好風景,他走到哪,哪邊的窗簾就拉開。仗著舞者的矯健身手,出盡風頭。
如此招搖,當然被激進排外的當地年輕人捉弄,瘋狂人群將J撞倒在地,蹣跚爬起後,意外發生了,一隻憤怒的公牛飛奔而來,將牛角刺穿J的小腿,鮮血淋漓。
M聽見愛人哀號,又驚又怒又傷心,原本躊躇猶豫的芳心瞬間化為果決的行動,離家日夜看護J。
生米煮成熟飯,天主教女孩懷孕而不結婚簡直天打雷劈,M的父親百般無奈之下,接納了這個外省女婿,反正跛了腳、破了相,祈禱他就此安分守己不做怪。
J休養了大半年,雙腳從此踏不出扣人心弦的舞步,小倆口斷了去塞爾維亞取經的念頭,M高掛舞衣舞鞋,披上婚紗。
M由J一手調教,J的舞夢死了,M的也跟著死了嗎?佛朗哥獨裁時期的西班牙,萬事艱難。拉丁情人可不是女權主義者,家中老爺各個都是大男人,半個世紀前,也壓根兒沒有「女性追求自我」這件事。
孩子一個接一個誕生在這新成立的天主教家庭,M操持家務,熱舞烈焰化為溫煦爐火,煎了無數條鱒魚餵養子女,腰肢漸粗。J去世後,兒孫陸續離家, 為了排遣寂寞,餐館仍有一搭沒一搭開著。
我在海明威常常去的Café Iruna興高采烈地跟T分享這個故事,T抱持著美國人實事求是的精神:「只憑幾張照片,你就信喔?」我點點頭,卻也開始半信半疑,西班牙人的確挺愛開玩笑的。
龐普隆那被稱為綠色城市,遍佈公園綠地,踩著古老的石板路,一起走過海明威的青銅像時,T道:「聽起來比較像老太太的幻想,跟觀光客吹牛,高興高興。」
M就是在這條狹長的石板路上,眼睜睜看J被牛攻擊,白衣褲紅腰帶紅領巾的亡命之徒,尖叫喧鬧中,四處逃竄。西班牙的男子氣概,就像海明威的小說一樣,向來只有男人,沒有女人。
在小餐館裡,望著窗外的蕭索冬景,那個披著紅舞衣、敢愛敢恨的少女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胖如大地之母的白髮老婦,腳步蹣跚,仍在爐前煎著鱒魚。
「做夢一點也不費力,真正費力的是夢醒時分。 」畢竟是西班牙,連老太太也有阿莫多瓦電影般的人生故事。
但這些是真的嗎?或只是寂寥老婦人回首前塵往事,編出來好告慰自己沒有虛度一生的謊言?她親愛的amor(愛人),是從來沒關係的陌生人,更可能只是買來的一張劇照罷了。
溫良恭儉讓的儒家教條下成長的台灣人,保守拘謹,天生沒有「歡而歌、樂則舞」的生活態度。所謂佳人,除了富態的薛寶釵,宜室宜家,就是吟詩葬花的林黛玉,清靈病弱,從來不是潘泥洛普克魯斯那種嫵媚任性、煙視媚行的拉丁寶貝。
華人文化中,「性感美女」的原型從不存在,就算潘金蓮或妲己,除了「淫婦」二字外,也是面目模糊、沒有聲音的。
所以,我不熟悉那麼熱烈的愛情,也熬不住那炙焰的燃燒。但我並不想問,如果故事是真的,J除了是好舞伴,好情人外,是不是好丈夫,好父親呢?年輕時代的M,腳上有的是跳舞的精力,午夜低迴,可曾輕撫舞衣,黯然出神?
真真假假,有什麼關係呢?那個夏天過去了,熱戀狂愛過去了,登台夢想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豔夏的當空烈日遠去,雪花輕盈地依偎著冰冷月光,什麼都消失了,只剩腳下一片不可毀滅的蒼茫大地。
課程即將結束,明天前往巴黎,我找M道別,她抄了我的班級:「孫子剛好回來,我叫他送點東西過去給你,紀念紀念。」
整個大學沒幾個東方臉孔,課後我聽到有人叫我,轉頭看,眼睛一亮!
他從M牆上那張泛黃的老照片上走下來,連捲髮的弧度也一模一樣,英挺的風姿,彷彿踩著舞步。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用極慢的西班牙語說:「我叫J,奶奶要我送這個給您,祝您一路順風。」
我盯著他的嘴唇胡思亂想:「天哪......怎麼那麼好看.....被這樣的嘴親一下,西班牙文最難發的『RR』打舌音一定立刻學會。」
父子祖孫同名,在西語國家是相當普遍的傳統。J神似M照片上的男舞者,他一出現,整個語文教室的女生都安靜了下來,癡楞楞望著J看,他一定習慣眾人的目光了。
我心頭小鹿亂撞,結結巴巴:「喔.....,稱『你』就可以了。M奶奶的火腿煎鱒魚.....嗯...很好吃。」
大帥哥J說:「那是我的最愛,別的地方吃不到。」那一笑彷彿冬陽,連冰山也會融化。
看著J遠去的健美背影,我沉浸在無邊綺想中,包打聽T掐住我的手尖叫:「你怎麼認識他的?聽說,他是本校佛朗明哥舞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明星團長,剛從塞爾維亞比賽回來!」
我興奮地拆開來看,是一條奔牛節的紅領巾,輕飄飄的,卻有五十年的重量。
歲月讓什麼都過去了,但或許,還留下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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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則留言:
芳子妳好,
我是Olivia Chiu, 潛水閱讀妳的故事很久了...
很喜歡妳的故事,非常佩服芳子的文采和見識♡
偶爾上來換個氣,不是很好嗎?謝謝留言^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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