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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12日 星期四

台灣餐桌----豬肉地雷拆除任務(上)



大學時代認識了不少外國朋友,這些歪果仁在台灣待了半個學期後,每次見面我都驚訝於他們一日千里的口語能力,中文漸漸溜了起來,能用一半中文一半英文互相抬槓吐槽,也終於學會用筷子了。


還領悟到全天下最可怕的食物,莫過於豬血糕。


美麗的F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穆斯林),土耳其和德國混血,臉部輪廓精緻的像希臘古典雕像,走在大學校園連女生都會回頭看她。(請看《1個旅人,16張餐桌》「德國餐桌:沙威馬小販的古董淘金熱


她喜歡喝茶,特地買了茶壺學泡功夫茶,試著體會不加糖的回甘滋味,縱使口齒留香,她在台灣最大的困擾是吃飯。

伊斯蘭教徒不吃豬肉。而台灣人從豬耳朵吃到豬尾巴,除了豬叫聲,什麼都吃,是料理豬肉一等一的高手。

因此對F來說,吃飯有點受罪,大街小巷簡直處處是地雷,根本不能隨便亂吃。


而我就是負責幫她把關,過濾豬肉的生死之交。


一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終於發現豬肉在華人飲食裡無可撼動的地位,原來魚兒真的不知道自己活在水裡。


F出門隨身帶著一張小卡,上頭寫著「我不吃豬肉」幾個中文字,免得在餐廳路邊攤誤食,在她中文完全一張白紙的聾啞文盲時期,這張救命卡幾乎比護照還重要。

F一天上好幾個小時的初級中文密集班,下了課還透過路上招牌、桌上菜單的中文字慢慢累積她的日常字彙。她一邊勇敢抵抗火力猛烈的方塊字進攻,一邊小心翼翼不要踩到豬肉地雷。

F:「肉包?」

我:「饅頭很安全,吃饅頭就好。」

F:「餛飩麵?」

我:「唉......老闆娘,一碗餛飩麵不要餛飩。什麼?連湯頭也是豬大骨熬的?那就算了。」

F:「肉燥飯?」

我:「免談。你吃火雞肉飯好了。」

F很快抓到重點,在台灣「肉」字開頭的食物,舉凡肉羹、肉圓、肉粽、肉丸,只要沒標明什麼肉,就全是豬肉。

F:「草仔粿?裡面好像是植物。」

我:「還是不要好了,乾蘿蔔絲加點豬肉末炒才香。」

F:「學姐訂婚的傳統大餅?」

我:「不行,餅皮就是加了豬油下去桿,才那麼酥脆。」

校門口巴士站前那攤蔥油餅加蛋真的好香,只有青蔥和麵團看起來應該很安全,但那麼誘人的氣味,通常也是用豬油煎出來的。

如果對F來說,漫步台北覓食就像身處地雷區一樣危險,那我就是執行豬肉地雷拆除任務的地陪英雄,帶她殺出一條重建日常飲食生活的小徑。

對穆斯林來說,一旦出了伊斯蘭飲食圈,就像魚離了水,日常最大的困難不外乎就是酒、HALAL清真淨肉和豬肉。看來看去最放心的蛋白質來源,只有便利商店的茶葉蛋。

台灣學生外食慣了,幾乎從不自己下廚,校舍通常不附廚房,冰箱頂多冰化妝水,自炊這條路走起來不太通暢。F和其他穆斯林朋友們也終於理解到如果餐餐非HALAL清真淨肉不吃,那就只有兩個選擇。

一是投入台北清真寺教親弟兄姊妹的溫暖懷抱。

二是乾脆不吃肉,和佛、道教徒一起去素食餐廳吃豆腐。

有位滿頭銀絲的慈濟師姊見了外國學生,還滿臉慈祥誇道:「阿彌陀佛」。不過,我實在不敢和佛光照頂的師姊坦白,他們來這也是萬不得已。

伊斯蘭飲食圈從來沒有「不殺生即慈悲」的茹素宗教觀,忠孝節時家家戶戶殺牛宰羊祭祀,和窮人分享鮮肉,是令阿拉喜悅的一大美德。

好在台灣是海島,海鮮倒是不缺。

至於酒,就很各自表述了。F畢竟流著一半的日耳曼血液,她超愛喝台灣啤酒。但同時也有人嚴守教規,滴酒不沾。

也有人很取巧地技術迴避-----加了米酒也不要緊,只要再三交代羊肉爐老闆娘務必煮沸煮滾,不殘留一點酒精,主客照樣開懷大嚼。

套句這位科學小常識百分百的老兄的說詞:「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在台灣冬天若不一起圍爐吃鍋,就幾乎沒有大學社交生活了。」

一樣是穆斯林,但依照出身的地區和個性,他們對台灣飲食的接受度高低不一,淨肉和酒都能破戒,唯獨就是決不碰豬肉,而且是打從心裡不願入口,忌諱的程度就像看到蟑螂一樣。

虔誠嚴謹一些的穆斯林,曾煮過豬肉的鍋子或裝過豬肉的碗盤,都一概謝絕。還好F長年在歐洲生活,年紀又輕,並不太講究。

於是她吃牛肉麵時,我吃豬肉高麗菜水餃配貢丸湯。

她吃炸雞排和珍奶時,我吃滷肉飯加豬血湯。


幽默需要高深的智能,當你可以用一門外語講笑話,並且聽得懂當地人的笑梗,還知道如何拿捏社交分寸時,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就表示外語程度已經入了門。


因此當F的中文越發進步,我們之間的對話反而常常越顯白痴。


台灣沒有明確的飲食禁忌,牛舌、雞睪丸、鵝掌、鴨頭、豬腸,在外國人眼中看來,簡直「什麼都吃」。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個優點,聽到「你們台灣人好敢吃,聽說還有人吃狗吃蛇?」的問題,往往既不能搖頭,卻也不想點頭。

拆除豬肉地雷時我只管閉嘴,彼此熟識後我終於敢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們穆斯林為什麼不吃豬肉呢?」

他們起先有幾分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的尷尬,在我好奇追問下,終於異口同聲說道:「因為豬肉有怪味道。」

我不禁奇怪起來:「你們明明沒吃過豬肉,也沒看過豬走路,怎麼知道有怪味道?」

他們面面相覷,當然爾地做了個鬼臉:「豬什麼都亂吃,甚至愛吃大便。」

「那現代化養豬廠的豬只吃玉米大豆飼料,每天沖澡,這樣就可以嗎?」

「不行,因為豬是天生很髒的動物。」

那個時候我們青澀稚嫩,二十上下的大學生都很純淨天真,十分友愛,不帶一絲惡意。

但那個「你怎麼敢吃豬肉呢?」的語氣神情,有點像我上次對兩三歲的小外甥發怒:「你怎麼敢撿地上的糖果吃呢?」

身為從小吃豬肉長大的台灣人,我難免還是覺得有點情感受傷。

天知道東坡肉、筍炒肉、無錫排骨、金華火腿是多麼有文學韻味。

困苦日子裡的豬油拌飯,多麼讓老一輩台灣人懷念。

不論生日壽辰或去霉氣,我們都要來一碗豬腳麵線來祝賀或壓驚。

而這些承載厚重情感的美食對他們來說,竟然都是髒東西?

(待續  喜歡本文請多按讚分享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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