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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26日 星期四
瑞士餐桌----巧克力火鍋的自殺傾向
我在「說台灣是鬼島?那你敢不敢重新投胎?」一文中的口吻非常直接,那是因為寫那篇文章時,我隱隱約約是在和十年前的自己對話。
我多麼想跟她說,不要用「鬼島讓我受苦受難受委屈」的自憐情緒來包裝自己的懶惰。
我要抓住她的肩膀狂搖:「拜託你醒醒!老天爺可從來沒答應給妳一個一帆風順的完美人生呀!」
那個二十出頭歲的我,年輕氣盛,抱怨老闆豬頭、社會不公、政客愚貪、天地不仁,我多麼常為烏煙瘴氣、狗屁倒灶的台灣滿腹怨氣啊?
後來在各地旅行累積了不少題材,我寫過泰國妓女,也寫過丹麥祖傳瓷器,我寫過慘遭美國經濟掠奪的瓜地馬拉咖啡園,也寫過瑞典採野菇時的「自由通行權」.........我還寫過印度的變性人。
聽過許多人的人生故事,我不再那麼憤怒了,我才漸漸知道,打盤古開天闢地以來,這世界就不曾完美過,哪能盡如己意?難道這點舊聞真的值得我失望流淚,而喪失前進的勇氣嗎?
卡繆說這世界本來就是荒謬的,你要嘛自殺,要嘛接受上帝,不然只剩唯一的路子--正視荒謬、承擔荒謬,堅持反叛,體驗生命,賦予生命價值。
當你接受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義務按照你希望的軌跡完美運作,當你哇哇大哭但沒人給你糖果玩具,你才真的長大了。
但接受「世界本來就不公平」這個事實,並不是要你從此變成心硬如鐵、麻木不仁的成人。要先面對它,才能處理它,不是嗎?
抱怨發洩一下,無傷大雅,但如果抱怨能解決問題,那這世界早就改變了,還輪得到你抱怨嗎?
微小的個人可以做的不多,但大家一起努力,還是能讓鬼島稍稍不像鬼島一點,而不是罵一聲鬼島就可以置身事外作壁上觀,彷彿鬼島都是「別人的錯」,全天下人都對不起他。
這種怨天尤人的犬儒態度,到哪裡都只能看見鬼,到哪裡都只能蹲在角落用手指畫圈圈,只能一輩子羨慕別人。
如果我們永遠都在羨慕別人已經夠慘了,那更糟糕的是我們羨慕別人其實並不擁有的東西,例如一個完美的人生。
更奇怪的是有人說我只比爛。咦......我文中不是提到瑞士嗎?不是提到天堂嗎?
E是我在墨西哥旅行時認識的瑞士友人,我跟她約好哪天一定會去拜訪她的家鄉。
幾年後我終於站在阿爾卑斯山上,聽著清脆的牛鈴隨著風傳入耳中,大吸一口冷列的新鮮空氣,山明水秀的人間淨土是牛奶巧克力的故鄉,五顏六色的農舍像極了玩具屋,心想:「這裡人人都應該過著童話般的甜蜜生活吧。」
等我和擔任社工的E見了面,一起吃巧克力火鍋時,她一面把草莓放到小巧的陶瓷鍋中沾巧克力醬,一面搖頭:「難道你不知道在瑞士,我們這一行的頭號大敵是自殺傾向嗎?」
正當我們把巧克力塊敲碎,放在燭火上隔水加熱,融成令人滿心歡喜的巧克力醬時,那些夢幻玩具屋攀滿爬藤鮮花的圍牆背後,可能有無數的傷心人低聲哀號,不想見到明天的太陽。
我對瑞士的社會福利和富庶進步欣羨不已,這裡一切都像勞力士錶一樣精確運行,能想像出最嚴重的社會災難可能就是電車遲到了五分鐘而已,所以不禁翻了翻白眼,下意識撇撇嘴。
但其實我隨著沾了巧克力的切片香蕉一起吞下肚的心裡話是「靠......那麼好命還自殺.........身在福中不知福......」
E看了我臉上三條線,還真的接話:「我們手上的確有些計畫,經過醫生評估後,固定送案主到第三世界做國際志工,所以那個時候我才在墨西哥待了一陣子,看看能不能支援可可豆童工救援呀。」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E那時去墨西哥就是為了接洽這種計畫。」
雖然我對瑞士的社會資源竟然豐沛到能如此運用(浪費?)而驚訝不已,但我還不至於敢狂妄地對有二十年社工實務經驗的E吐嘈,說那些舉槍把自己頭轟掉的瑞士人的痛苦,都是空穴來風罷了。
畢竟對視自殺為解脫的人來說,痛苦絕對貨真價實。
我好奇道:「如果有人間天堂的話,瑞士應該排第一吧。那到底為什麼你們自殺率那麼高呢?」
「難道是活得太不耐煩了?」這裡的社會福利好到讓我憤愾不已。
E回答:「問題就在於社會福利太好,人和人之間不需互相依賴,也不習慣互相依賴。每個人關在自給自足卻情感孤獨的泡泡裡,漫天漂浮。我們養尊處優,不瞭解生命本苦的實相,覺得自己不應該受苦,稍稍受委屈就氣急敗壞,埋怨自己被全天下辜負了。」
E說著說著,感慨起來:「瑞士是得天獨厚的永久中立國,我們代代努力打造人間天堂,除去一切生命中的磨難,卻也喪失鍛鍊韌性的機會,結果讓人們變得軟弱又自我中心,一旦發現人生其實沒有圓滿大結局時,就落入了絕望的深淵。」
「然後就『轟』!!!」E用手指比了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我心中嘩然........卻默不作聲,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因為E的苦惱聽在我耳裡,委實太奢侈呀。
一頭灰髮的E看著少不更事的我,彷彿不知從何解釋起,最後優雅地輕輕嘆了一口氣,眼光回到眼前微微冒泡的巧克力鍋上:「親愛的,這世界沒有天堂這回事啊。」
我和E都很喜歡一部墨西哥電影「巧克力情人」(Como agua para chocolate), 原文片名直譯為「恰似水之於巧克力」。
我對片名不甚瞭解,E的西班牙程度比我好多了,她說這是當地的一句老話,用來比喻激烈的情感或怒火。因為在早期巧克力還只是飲品,墨西哥人磨碎了珍貴的可可豆,加入各種辛辣香料,再用熱水沖開。
幾千年來墨西哥的巧克力一直辛辣嗆人,在盛大祭祀中被貴族視為帶有神性的飲品。近代歐洲人加了糖、調了奶,經過現代商業模式大量生產,才成了甜蜜滑順的日常零嘴。
酪農業立國的瑞士尤其以牛奶巧克力遠近馳名。
E說:「我在墨西哥時,就曾想過或許我們瑞士人太習慣牛奶巧克力了,有時候應該換又辣又苦的巧克力試試看。」
畢竟苦澀才是巧克力的本色。
就像真實人生本來就不只是電視廣告那些歡樂彩色鏡頭組合起來的。
說到底,每個凡夫俗子面對人生的考驗,都悽慘悲涼,都自覺像傻子一樣。
只不過我們往往只看到別人光鮮體面的笑臉,就以為他們蒙天保佑,得以豁免我們正在默默承受的痛苦。
但那不是真的。不管是誰,不管在哪裡,都要面對不同的挑戰,承擔責任。我們既然繼承腳下這塊土地的美善,那自然要概括承受一切醜惡。
台灣當然不是瑞士。但我遇到那些努力為台灣長年默默付出的人,那些值得尊敬但從來上不了媒體版面的傻氣小人物,對台灣只有疼惜,頂多就是恨鐵不成鋼的嘆息。
當年輕的你面對這些傻瓜時,你確定你能只張口索取一個你理想中的完美世界,手心向上,「我要我要我要!」然後,不順己意就罵:「鬼島鬼島鬼島!」
你真的能嗎?你怎麼能?
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曾說:「不要懷疑一小群有想法、堅定投入的人不能改變世界。事實上,世界的改變都是這樣來的。」
畢竟有能力(和意願)離開台灣的人還是極少數,我們大家還是得在這塊土地上唇齒相依。罵罵鬼島就自以為可以擺爛,撇清關係,我們離寶島就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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