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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21日 星期一

台灣餐桌---大公民的小確幸



最近,小確幸突然變成一個髒字。

好多人爭先恐後似的想踹醒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看著大鳥們拍著已退化的小翅膀驚叫連連,還撇撇嘴丟下幾句:

「那麼愛惜羽毛,難怪都飛不起來!

「還在講究餐盤和桌布的顏色相不相配?

「還在按圖索驥尋找美食,追電視名廚,買精裝食譜洗手作羹湯?

「還在裝模作樣品陳年的紅酒、嚐新釀的清酒,吃手工製造的古法豆腐?順便拍張自嗨照上傳?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沉溺冒著粉紅泡泡的小確幸?

在此,身為一個書寫食物故事的人,我要為「小確幸」說句公道話。

大家都是平凡人,除非中樂透,不然家常日子平淡過所帶來的篤實感,其實佔了人生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我們小國小民能追求的也就是小確幸罷了。

小確幸無罪。只要有洞察力看到背後的大脈絡,吃吃喝喝的小確幸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天賦人權,而不是逃避現實的鴕鳥坑。

因為不管再怎麼熱血澎湃、聲嘶力竭,轟轟烈烈後,民以食為天,我們終將要回歸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我們要過怎樣的生活?我們要一個什麼樣的餐桌?

然後為了達成這個生活願景,而有所為,有所不為,你不能什麼都要,但什麼都不想給。途中或有誘惑和迷惘,但腳步堅定,一步一步走向心目中的那張餐桌,就像黑暗中的光。

當你耐心等蛤蠣吐沙,好煮一盤白酒蛤蠣義大利麵,就不會坐視科技大廠汙染水源養出毒蛤蠣。

當你長年累月晚歸,偶爾想和家人吃頓晚飯,卻仍要繼續爆肝加班時,就不會認為要你用命去換錢的老闆仍像商業雜誌封面那麼英明神武。

當你看到國外名廚在目眩神迷的玉釀美饌之後,常常回歸的是現摘現煮的老祖母哲學,那你可能會開始想念小時候鄉下阿嬤包的粿粽,以及回望凋敝的農村原鄉。

當你的家人抱著垃圾桶嘔吐,食不下嚥地接受抗癌療程,這種要命折騰在經濟學上竟然能促進GDP增長,平安健康不如絕症纏身,你就會覺得目空一切只崇拜GDP真是有點詭異,然後對家鄉的化工廠開始滿腹疑惑。

當你發現光鮮亮麗的餐廳、麵包店、食品工廠虛華不實,為利所趨,甚至惡意詐欺,才會反省自己怎麼會那麼盲從好騙,然後終於學著疼惜「憨慢」的店家。

那些吃細緻的白麵包,喝進口的礦泉水的人,中午跳過價值你一個星期午飯錢的高級便當,直接去輝煌酒店接受二頭招待,把你家附近圍起來養地、炒地皮,降低環境評估門檻好讓大財閥規避汙染責任,是西裝革履的合法流氓。

他們用最文明的方式,帶著笑容,砸人飯碗,奪人衣食,惡意或無意地刨起支撐你小確幸的根基,只對你的抗議有禮貌地笑笑,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可以,也不在乎。

你曾經細想小確幸到底是什麼,如何維持下去嗎?

如果你因為關心而關注,因失望而憤怒,即使你不會站在第一線出聲怒吼,起碼你對上街遊行的「暴民」,會有一絲同理心。

與其說你嫌政治骯髒,冷漠不干己事地埋首工作,是因為想要賺錢買一間房子,不如說你要一個家,與其說你要一個家,不如說你想要一桌溫馨的笑語,好的,那我們來討論怎樣大家才能好好吃飯。

柴米油鹽、食衣住行,說到底,什麼不是政治?

你一邊奉養老人一邊餵養小孩,想著你也曾是小孩,即將是老人,你是過去的繼承者。就算你躲得開,因為政治失靈而崩潰的未來也會一直來一直來,臨到你費盡心血哺育的兒女頭上。

沒錯,人生只靠小確幸活不下去,但是人是為了小確幸活下去的。

與其貶低小確幸,我們要做的是爬梳小確幸和政治之間血脈相連的千絲萬縷,只要有足夠的洞察力和感受力,知道大家想要一個什麼樣的餐桌,有捨有得,實踐小確幸,就能建構強大的公民社會。

公民知道自己除了自由和生命,還享有「追尋幸福的權利」(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而當一個社會有了捍衛小確幸的公民,就什麼都不遠了。


法國餐桌---老農夫愛吃大麥克


在法國南部的一戶農家小住,我成天幫忙去菜園摘蔬菜、撿雞蛋、烤蛋糕、熬果醬、煮白酒淡菜,卻又不能太忙,要一本正經地無所事事、悠悠哉哉。

「法國人會好好享受生活中的時時刻刻,不會忙忙忙、盲盲盲、茫茫茫。」退休的老農菲力跟我說。


每天晚上把大圓桌鋪上桌巾搬到老樹下,晚餐吃到天昏地老,照理說這是個崇尚在地生活、在地飲食的慢活天堂。


菲力常鬼鬼祟祟要兒子米蓋幫他一個忙,有點像毒蟲託藥頭帶貨。


米蓋開車載我去家樂福買遮陽帽,順路進了麥當勞買了一個大麥克。


我問:「你餓啦?


「不,這是菲力要的。」他不叫爸爸,直呼其名。


「咦.....?


「你可別說出去,這是我爸爸的大秘密,連我媽都蒙在鼓裡。」


附近有理念的餐廳主廚大多向菲力買當令有機蔬菜,並且和萬惡的美利堅速食之王麥當勞有
不共戴天之仇。


而菲力這個老農夫私下的心頭好竟然是大麥克!


巍巍法蘭西,在這個國家,開鐵牛推倒麥當勞金色拱門的農夫被視為對抗強權的民族英雄,還被支持者送入議會為民喉舌。

法國人對美食情深義重,用情至深,食物連結了風土和文化,香檳之所以能被稱為香檳,干邑之所以被稱為干邑,就是建立在對「在地生產」這種根深蒂固的尊重上。

二次世紀大戰後,美國軍工業將剩餘的硝酸銨轉化成肥料,投下「綠色革命」這顆震撼彈,而美國速食連鎖業剛好應聲起飛,挾帶著磅礡的資金優勢,橫掃全球,徹底改變了現代農牧的樣貌。

輕快節奏、艷麗色彩的速食店裡賣的其實是「可食用的工廠產物」,而不是食物,徹頭徹尾屬於法式風情餐桌的光譜的另一端。

更誇張的是外帶速食要繳的稅金,硬是比小餐館的要低得多,這讓自詡為飲食文化守門人的廚師們忿忿不平,敵意越升越高,痛心疾首:「喔啦啦......淵遠流長的法國美食傳統,竟然被財大氣粗的貧瘠美國漢堡薯條侵門踏戶了。」

簡直比當年被德國納粹亡國還悲憤。

法國人的文化自豪感世界有名,他們尤其執意將美國人視為沒有靈魂的金錢動物,而美國人總覺得法國人被時代卡住了,反美國速食只不過多一個理由討厭法國人罷了。

但很諷刺的是,法國消費者「口嫌體正直」,批評和生意一樣火熱,麥當勞越開越多,終於在幾年前,開到這個小鎮的郊區來了,和大賣場比鄰而居。

開幕後,米蓋有天和菲力開車經過新開的麥當勞,久聞麥當勞昭彰的惡名,菲利好奇心起---這毒蛇猛獸到底是什麼滋味?

於是在兒子掩護下,在得來速買了他一輩子第一份套餐吃吃看。

竟然一試成主顧。很神奇的是,高鹽高油高熱量的速食竟然很對菲力的胃口。按時上教堂跟神父告解的菲力從此多了「不能說的秘密」。

純樸小鎮裡,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麥當勞站櫃檯的低腰學生妹可能就是客戶的表弟的女友。

菲力覺得派米蓋去買麥當勞,盡可以推給年輕人嚐鮮趕潮流,甚至是少不更事而帶來的無知,比較能被鄉親父老包容。

但如果讓對麥當勞怒吼到聲嘶力竭的廚師客戶知道他也投奔敵營,情何以堪,一張老臉往哪擺?

有機當季的農產品的價值,部分來自於道德制高點,以及與土地的血脈相連,一喪失在地小農的光環,以後要怎麼混呢?

「麥當勞的薯條和大麥克裡面,到底加了什麼讓人念念不忘的東西呢?」我眉頭一皺,疑惑案情真的不單純。

菲力躲到一旁吃了大麥克,還偷偷把包裝垃圾拿到久不用的壁爐裡燒,毀屍滅跡。

吃垃圾食物除了當下的「爽」以外,的確沒有一絲存在價值。

但誰也不能否認,麥當勞成就了一個農夫老來的、小小的、孩子般的叛逆,這也是法國輕喜劇裡才有的浪漫呀。



2014年4月20日 星期日

哥倫比亞餐桌---香蕉的百年孤寂嘉年華




馬奎斯,一路好走。

據說拉丁美洲文學的孤寂感,來自外人不懂得作者筆下詭異驚奇的魔幻,其實就是當地人稀鬆平常的現實。哥倫比亞作家馬奎思說他的作品每一行字,都有事實基礎,他只是紀錄一切的旁觀者,從來沒創作出什麼。

這位諾貝爾獎得主的無比謙遜,引起了我的好奇,於是,我來了。

加勒比海沿岸的孤寂如此千姿百態,我告別了殖民古城卡達赫娜,前往聖塔馬爾他鎮歇腳,蓄積精力,打算去巴蘭奇亞市參加一年一度的嘉年華盛會。

打定主意認真發懶,首先就是叫了一客淋了蜂蜜奶油的香蕉煎餅,撒滿肉桂和椰肉,再吩咐隨處可見的果汁小攤打一杯香蕉綜合果汁,馥郁香濃到簡直不道德。

香蕉煎餅幾乎被孤星旅遊書評定為背包客的國民食物。不管天涯海角哪個處女地,只要背包客一入侵,低廉的小旅社馬上遍地開花。BB安頓了懶洋洋曬太陽的流浪者,最原始簡單的菜單上一定有香蕉煎餅。

製作快速方便,只要有一袋麵粉和兩串香蕉,即可餵飽來自五湖四海的嘴,可說是廣受歡迎的大眾口味,沒人不捧場。

聽著海潮在椰子樹下睡飽了,養足精神,我懶洋洋從沙灘起身,忍不住參加了一個從聖塔馬爾他前往失落原住民考古遺址的健行團。

嚮導D是附近香蕉園的工頭,工作服沾滿難洗的香蕉汁液,手上有數道被鐮刀劃過的舊疤,年過中年,褐膚黑髮,細眼和鷹勾鼻明明白白表示他的印第安混血,永遠戴著一頂巴拿馬帽。

他活像馬奎斯筆下命運古怪的小人物,如泥土一樣真實,吸收一切,接受一切,承受一切,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理所當然承受所有人生所有的荒謬。

他的小兒子延續拉丁美洲父子同名的傳統,也叫做D,還殘留著年輕雄性動物的活潑。父子倆趁著嘉年華慶典放假期間,帶觀光客上山賺外快。我們叫大D和小D以示分別。

聖塔馬爾他氣候溫和,雨水充足,盛產香蕉,主要外銷歐美,簡直是香蕉的代名詞,午後雷陣雨後,我們越往山上走,俯瞰腳下濕漉漉的香蕉園,蕉葉如浪,迎風搖擺,綿延成無邊無際的綠色熱帶海洋,襯著碧藍的加勒比海,汗溼上衣,黏答答貼在身體上,海風吹拂著炙熱溽氣,彷彿可以隔空擰出水來。

平價的香蕉是溫帶國家的人民最熟悉喜愛的熱帶水果,是媽媽一口一口哺餵嬰兒的泥狀離乳食品,或老奶奶不傷假牙的安全選擇,而在牙牙學語和齒牙動搖之間的漫漫數十寒暑,還有巨大到令人尖叫的香蕉船聖代、塗奶油淋蜂蜜的香蕉煎餅、浮著兩球冰淇淋的香蕉奶昔、自家烘培的香蕉蛋糕。

香蕉是美國急速都市化中,廣受歡迎的便利速食,便宜、營養又方便,隨手塞入學校午餐袋,切片加入早餐穀片牛奶裡,或健行騎車時匆匆吞一根快速充電。

更別提巧克力和香蕉是多麼天造地設的一對了。

挑夫的背囊中,放著幾串青香蕉,自產自消,一路上慢慢熟成、慢慢消耗,背囊一見底,行程就走完了,散發著花朵枯萎前傾力吐盡般的華麗腐香。

熟成香蕉的顏色有如黃金,礦產富饒的哥倫比亞就是流傳幾百年的冒險傳說中「黃金城」所在之地,但在鳥不生蛋的荒郊野嶺,真正的黃金是大毒梟用安地斯山脈源源不絕的柯卡葉提煉出的古柯鹼,想方設法走私到美國和歐洲,就像殖民時代出口金銀,現在出口咖啡香蕉一樣。

拉丁美洲教我的第一課,就是原來沒錢也可以興高采烈,桌上若有食物,就好好享用,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今天不用掛心。

路邊樹下歇息時,小D念茲在茲吹噓他的嘉年華老虎面具花了多少工夫、多少披索才弄到。大D定時一人塞一根香蕉,要我們補充體力。

不論和大D或小D閒聊什麼,最後都以「都是狗娘養的政府的錯!」或是「都是天殺的美國人的錯!」結尾,而我覺得真他媽的有道理。

結實纍纍的香蕉對我這個台灣人來說司空見慣,但對來自歐美溫帶國家的其他同伴來說,香蕉幾乎就像椰子樹一般,散發難以抵抗的熱帶異國風情,城市土包子「吃過豬肉,但沒看過豬走路」的翻版就是「吃過香蕉,但沒看過香蕉樹」。

幾乎在世界任何一個市場,便宜的香蕉隨手可得,將一串香蕉放入購物車的美國主婦,和潮濕泥濘的蕉園裡栽種採收的哥倫比亞勞工,相隔千里,由跨國公司搭起橋樑,使出上帝才有的魔法,扭轉節令,奴役土地,綁架勞動力,讓地處溫帶的美國人隨時能吃到熱帶水果。

過去一個多世紀,美國農產品鉅子權勢薰天,鋪設公路、建築鐵路、開鑿港口運河、架設電線發送電報,建立巨大冷凍設備,甚至經營船隊航線,買通軍警,豢養殺手。

水果公司是跨國企業的開山祖師爺,今日我們習以為常的工廠化種植、配銷系統、冷凍運輸、化學催熟技術,都是當年將為了香蕉送到美國人餐桌上,而做出的種種創新。

至今美國以經濟合作之名,掠奪壓榨第三世界國家,好讓美國人享有物美價廉的進口資源,也源自香蕉產業開的惡例。

從十九世紀末,趁著美國人愛上香蕉的消費熱潮,水果公司伸長八爪章魚般的觸手,日漸掌控拉丁美洲,干預政治,「山姆大叔的香蕉園」賺進滾滾財富,人見人愛的香蕉竟是征服掠奪、打下大好江山的武器。

國際政治學課本從此多了一個「香蕉共和國」的專有名詞,專指那些默許水果公司和美國政府為所欲為的拉丁美洲國家。

「香蕉共和國」的傀儡政權索性和水果公司、美國政府一個鼻孔出氣,公平的經濟政策無法發芽,社會動盪,政體脆弱,民主難以生根,貧困讓人絕望,只能毫無選擇的讓外資更進一步剝削。

水果公司強佔土地,濫砍雨林,開闢蕉園,物種單一化造成生態浩劫,香蕉染上莫名疾病,貧困的工人為了多賺點錢餬口,不穿防護,穿梭在巨大蕉園賣命噴灑藍色藥劑,藥吸入胸腔,黏在皮膚上洗不掉,整個人漸漸染成亮眼詭異的鮮藍色,日漸虛弱。

接著,就命歸西天了。

當美國消費者看著黑白默片裡的主角,踩到香蕉皮跌得狗吃屎的老梗,捧腹大笑的同時,鮮藍色的香蕉工人在地球的另一端,號哭著孤獨死去。

現代企業只為了獲利而存在,金錢就是上帝,要讓最窮的美國人用口袋幾毛零錢也買得起香蕉,就絕對少不了用過即丟的賤命勞工,形成了「剝削、鎮壓、反抗」的無限迴圈。

只為了生產一份月牙形狀的香甜,投入了無數人命當引擎燃料。那個過往年代的血香蕉,比血鑽石還驚悚。

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將血淋淋的香蕉侵略史永遠記上一筆,書中的香蕉大屠殺就真實發生在聖塔馬爾他鄰近的城鎮,不滿低劣待遇而大罷工的數千名香蕉工人連同父母妻兒,在廣場上遭到軍隊射殺。

「瞧我們自己惹來多大的麻煩」打了三十二次內戰的書中主角邦迪亞上校曾說。「只因為我們請一位美國佬吃了幾根香蕉。」

香蕉大屠殺影響深遠,左右了哥倫比亞近代歷史的走向,滿地血泊中很快走出一位自由派青年律師,呼籲徹底調查真相,沸騰民怨讓親美保守派倒台,自由派掌權親政。

他慷慨激昂的演講言猶在耳,就慘死在暗殺的子彈下,敵對政黨更加水火不容,長年骨牌效應加上惡性循環,哥倫比亞不但盛產黃金、綠寶石和選美皇后,直到今天仍以綁架、謀殺和內戰舉世皆知。

販毒黑幫趁機控制廣大的鄉村山野,政府軍和反抗軍游擊勢力彼此消長,雙方都從豐厚的古柯鹼地下經濟分一杯羹,家園淪為戰場,村民在槍林彈雨、地雷遍佈的威脅下尖叫逃竄,被迫流亡到大城市擦鞋度日。

在這陽光、海洋、熱帶蓊鬱之地,加勒比海沿岸搭建大如涼亭的草棚,根據古老的旅行傳統,不論是誰都有權力在此過夜,沒有人會被拒絕。

旅客將自己的編織吊床掛在梁柱上,比臨而眠,搖曳在五顏六色的吊床裡,像樹枝上掛著的蝶蛹,心清意靜入睡,一晌無夢。

草棚能遮陽擋雨,卻無比通風,吊床懸空隔絕了地上的濕氣和蛇蟲,隔天一早,各路人馬收拾吊床,機動方便,以天地為舖蓋,何需床褥枕被?

那幾個啃香蕉走山路的白天和在吊床上搖著睡去的夜晚,時間彷彿在文明的盡頭打住,高科技的世界遠在平行宇宙的另一端。

隔天一早,遠遠看到攜老扶幼的一家人,三代同堂,驢子背上載滿家當,婦女背著嬰兒,籠子裡關著一隻英武的鬥雞,沿著蜿蜒山路向我們迎面走來。

D臉色一沉,摘下帽子,走上前和一家之主低聲交頭接耳。我隱約聽到風吹來的幾個西班牙單字:「游擊隊,佔領田地,古柯鹼.........

牽著驢子的老人形銷骨立,彷彿亡魂,自言自語嘆氣:「我一身老骨頭不值錢,不想老遠折騰,但兒子可要養家活口呀......

望著一家人遠去的背影,大D第一次說話完全不開玩笑,正色宣佈:「前方封閉,原住民遺址去不得了。」

我們幾個窮到鬼都怕的外國背包客,其實沒什麼綁架的價值,老鼠尾巴上生瘡也沒膿,但如果撞見游擊隊從事非法勾當,擋了財路,一行人被殺害滅口未免也太過倒楣。

D說:「不想遇到游擊隊的話,我們就必須繞道。多幾天路程。」

D說:「什麼?那我們看不到大遊行了?」

我插嘴:「老天,保住性命比大遊行吧?」
D和眾人齊聲回道:「喔,不,天主在上,大遊行比什麼都重要。」
甚至大D也附和同意。膽小如鼠的我抱著頭苦惱,心想:「這真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大家嚴肅討論了後,為了趕上大遊行,竟然決定切到另一條捷徑。草木茂密,地上濕軟,背囊裡熟透的香蕉飄出血腥的味道,大D和小D用開山刀砍出一條路,鳥獸蛇蟲的聲音遠去,大家默默無言,腦中盡是剛剛那家人眼中的悲涼淒迷,陷入一個疲乏機械的行軍狀態。

剛順利從山的這頭冒出來,肺中滿是魔鬼般的硫磺氣味,看到沼澤的盡頭,河床上面那些又白又大的石塊,有如史前時代怪獸的巨蛋。

D招手要我們休息一下,搭起遮雨帳篷,席地而坐,我看著前方大D的背影越來越小,百般無聊,數起手中異色花卉的雄雌蕊數目,彷彿等了一百年。

D好不容易回來時,身邊多了一個白衣長髮的印第安中年男子,牽著眼睛一樣漆黑的印第安小孩。

他是大D同父異母的哥哥,原來大D的爸爸是標準的「拉丁情人」,嗜好蒐集膚色深淺不一的情婦,照著私生子的年紀大小,可推算出年輕風流時的夜行路線。

印第安男子領著我們回到文明,聽到我們沒去成失落的原住民遺址,露出黃牙笑了笑:「那我帶你們去另一個,老地方,很近。」

他要我們放下所有行李背囊,領著一行人輕裝上切獸徑到半山腰,跋涉在茂密雨林間,彷彿芝麻開門般別有洞天,跳過巨石,抓著藤蔓攀上大樹遠眺,樹皮爬滿柔軟的青苔。

從樹頂俯瞰山另一邊的台地,千百年來原住民用扁平石片堆起無數圓形地基,上面原有的木製結構早已風化腐蝕,只剩大地隆起成千上百個幾何圖形,綿延不絕,這著魔似的奇景,就像外星人剛剛降臨地球。

山巔瀰漫著雲霧與死人刻骨的寂寞,卻流動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生命氣息,幾乎安靜到轟然,耳中傳來無聲的喧嘩。

「這裡曾經是個多大的聚落呀?」「這個地方叫什麼?」「還有人居住嗎?那一族的?」大家興奮不已,問題此起彼落,嗡嗡作響,越來越大聲。我體力透支,精神恍惚間,聽到山谷迴盪著神秘的回音:「馬康多。」

下山後,問了通往大路的方向,我們比手畫腳道謝,大D留下吃剩的半簍香蕉當謝禮,印第安小孩坐在爸爸的肩上,剝著香蕉皮。

搭便車回到聖塔馬爾他,連沾滿泥濘的衣服都來不及換,巴蘭奇亞的大遊行蓄勢待發,原先預定的交通車久等不到我們,逕自離去。見我們頓時進退不得,小D自告奮勇帶我們去嘉年華,不論如何,他自己也去定了。

他攔住最後一班的公車,大力敲著鮮艷如求偶孔雀開屏的車門,向司機吼道:「好兄弟,幫幫忙,我們一定得去看嘉年華不可!」指著我們幾個強調:「他們可不是天天都在哥倫比亞。」

司機仰頭望了擠在車頂的乘客,像加泰隆尼亞智者般緩緩點頭,我們硬著頭皮擠上車,發現一車老少都披著熱帶金剛鸚鵡般的色彩,幾乎載歌載舞起來,我數了數,共有兩個小丑、三隻老虎、四個選美皇后和九個手風琴樂手。

平常這裡的公車就亮麗醒目得不得了,隨時都可報名花車大遊行,這個一年一度的難得機會,更是洋溢著歡樂氣息。
公車沿著海岸線哮喘似地噴著黑煙,終於拋錨罷工以示抗議,乘客齊力將車推到路邊,好像吃香蕉一定會剝皮般的稀鬆平常。暢著襯衫露出點胸膛的司機也不負責修車,和大家一起步行到最近的小村落,隨意點了一盤炸蕉片吃。

在哥倫比亞,香蕉不單做成甜點,另一種品種大蕉做成的炸蕉片還是填飽肚皮的正餐。大街小巷擺滿了油炸小攤,五顏六色的冷飲像閱兵一樣排排站。

大蕉剝皮切厚片兩面煎熟,起鍋,以鍋鏟或盤子拍平壓扁,用蒜頭末和鹽調一小碗水,將大蕉片泡入調味,然後再煎一次。起鍋即可食用,酥脆鮮美,香醇濃郁,口感卻不稀爛,一根山蕉就可飽人,是最在地的窮人美食。

飢腸轆轆,吃完炸山蕉片,好不容易攔了台合乘計程車,一台小小的車,塞了六個、七個、八個,喔不,加上小孩,總共十一個人。我一面暗暗祈禱計程車的輪子HOLD住,千萬不要爆胎,一面讚嘆大家堆疊擠壓得快變形,仍然笑聲不斷。

雖然哥倫比亞坐擁豐美的人文自然資源,但昭彰惡名嚇跑大多數的國際觀光客,友善的村民對我們幾個外國人尤其好奇,以餵養稀有動物的熱情,用各種零食把我們塞飽,於是不由分說地吃了一肚子的炸山蕉片。

天主保佑,計程車很爭氣地「爬」到巴蘭奇亞市,已是滿坑滿谷的群眾和車輛,動彈不得,我們只好棄車步行,一探出頭看熱鬧,就被滿街的瘋狂人群噴水和撒麵粉。「喔,老天,全世界都來了。」

群眾大笑著把每個路人澆成白蒼蒼的落湯雞,我搶過街旁一個塑膠水桶,不甘示弱地淋濕了一個親手織壽衣的老姑婆,兩個賣彩券發財的中年男子,和三個拖著豬尾巴的小孩。

遊行花車繽紛奪目,川流不絕,我卻忙著把眼中的麵粉洗掉,一邊躲開幾個海盜巨大水槍的攻擊,空中彷彿有拉丁美女裹著白床單升空,成群黃蝴蝶飛舞,透明的冰塊在一月豔陽下熱得燙手。

一群打扮成吉普賽人的青年,皮膚油亮光華,俊美到需要戴面紗,噴著火柱,大鳴大放吹奏各種樂器,笛聲鼓聲鈴聲,震耳欲聾。

嘉年華是中世紀以來的古老傳統,天主教悲憫眾生偶而渴望掙脫束縛的軟弱天性,規定一年有一次宣洩的機會,把裝瘋賣傻訂為重要的宗教活動,允許羔羊般馴良的信徒,在這幾天內將整個世界翻轉過來,縱慾狂歡,打破一切禮法規矩,事後才能再度以理智和貞節來虔誠侍奉上帝。

說得白話粗俗一點,帶著原罪而生的人類,藉上帝指引的光在千年黑暗中行走,聖灰星期三大齋戒日以前的這個派對週末,上帝發了打野砲性濫交、酗酒嗑藥、戲謔歌舞、狂飲暴食的免死金牌,讓平日憋個半死的教徒狠狠發洩個夠。

雨果將名作 《鐘樓怪人》的 場景,設定在黑暗時代尾聲的十五世紀,推選愚人皇帝的狂歡節,不同的膚色,流著一樣的愚癡血液,不同顏色的眼睛,瞪視著同一齣嘈雜紛亂的劇碼,像詩一般的悲壯,也如詩一般的哀艷。

西班牙殖民帶來了天主教節慶,和拉丁美洲的人文風俗混雜出舉世聞名的熱情嘉年華,在這段時間,不分男女老幼齊聲歌唱跳舞,大地為之震動。

拉丁美洲人是印地安原住民、西班牙殖民者、非洲黑奴的混血後代,在面具、油彩、化妝、音樂、舞蹈、酒精的醉人催化下,緩和了族群緊張。

不過,我傻想,肅穆端莊絕對不能用來形容哥倫比亞人的性情,這個國家的日常生活本來就已帶著過量的戲謔魔幻元素,還需要發源中世紀的嘉年華來舒壓嗎?

天國的神聖光環淡去,現代社會少了令人謹守規範的宗教社群壓力,不怎麼需要調劑,反倒只有「大家一起玩樂」這點被發揚光大,就像聖誕精神只剩下血拼購物一樣。

巴蘭奇亞是拉丁天后夏奇拉的故鄉,電子聲光和震耳音樂將人的理智抽乾,萬頭鑽動,肆無忌憚地把啤酒、萊姆酒撒向載歌載舞的陌生人,然後大力慫恿對方一起乾了自己手中那瓶龍舌蘭。


路旁炸山蕉片的小販生意照顧不來,連他臉上也畫著油彩,踩著節奏。在此同時,年邁的邦迪亞上校還在後院枯萎的香蕉樹下,等著一封永遠不會來的信,走在塵土飛揚、凹凸不平的人生路上,百年就是一瞬,虛幻是那麼真實,繁華竟如此寂寞。

(舊文重刊,向大師致敬。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