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小確幸突然變成一個髒字。
好多人爭先恐後似的想踹醒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看著大鳥們拍著已退化的小翅膀驚叫連連,還撇撇嘴丟下幾句:
「那麼愛惜羽毛,難怪都飛不起來!」
「還在講究餐盤和桌布的顏色相不相配?」
「還在按圖索驥尋找美食,追電視名廚,買精裝食譜洗手作羹湯?」
「還在裝模作樣品陳年的紅酒、嚐新釀的清酒,吃手工製造的古法豆腐?順便拍張自嗨照上傳?」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沉溺冒著粉紅泡泡的小確幸?」
在此,身為一個書寫食物故事的人,我要為「小確幸」說句公道話。
大家都是平凡人,除非中樂透,不然家常日子平淡過所帶來的篤實感,其實佔了人生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我們小國小民能追求的也就是小確幸罷了。
小確幸無罪。只要有洞察力看到背後的大脈絡,吃吃喝喝的小確幸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天賦人權,而不是逃避現實的鴕鳥坑。
因為不管再怎麼熱血澎湃、聲嘶力竭,轟轟烈烈後,民以食為天,我們終將要回歸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我們要過怎樣的生活?我們要一個什麼樣的餐桌?
然後為了達成這個生活願景,而有所為,有所不為,你不能什麼都要,但什麼都不想給。途中或有誘惑和迷惘,但腳步堅定,一步一步走向心目中的那張餐桌,就像黑暗中的光。
當你耐心等蛤蠣吐沙,好煮一盤白酒蛤蠣義大利麵,就不會坐視科技大廠汙染水源養出毒蛤蠣。
當你長年累月晚歸,偶爾想和家人吃頓晚飯,卻仍要繼續爆肝加班時,就不會認為要你用命去換錢的老闆仍像商業雜誌封面那麼英明神武。
當你看到國外名廚在目眩神迷的玉釀美饌之後,常常回歸的是現摘現煮的老祖母哲學,那你可能會開始想念小時候鄉下阿嬤包的粿粽,以及回望凋敝的農村原鄉。
當你的家人抱著垃圾桶嘔吐,食不下嚥地接受抗癌療程,這種要命折騰在經濟學上竟然能促進GDP增長,平安健康不如絕症纏身,你就會覺得目空一切只崇拜GDP真是有點詭異,然後對家鄉的化工廠開始滿腹疑惑。
當你發現光鮮亮麗的餐廳、麵包店、食品工廠虛華不實,為利所趨,甚至惡意詐欺,才會反省自己怎麼會那麼盲從好騙,然後終於學著疼惜「憨慢」的店家。
那些吃細緻的白麵包,喝進口的礦泉水的人,中午跳過價值你一個星期午飯錢的高級便當,直接去輝煌酒店接受二頭鮑招待,把你家附近圍起來養地、炒地皮,降低環境評估門檻好讓大財閥規避汙染責任,是西裝革履的合法流氓。
他們用最文明的方式,帶著笑容,砸人飯碗,奪人衣食,惡意或無意地刨起支撐你小確幸的根基,只對你的抗議有禮貌地笑笑,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可以,也不在乎。
你曾經細想小確幸到底是什麼,如何維持下去嗎?
如果你因為關心而關注,因失望而憤怒,即使你不會站在第一線出聲怒吼,起碼你對上街遊行的「暴民」,會有一絲同理心。
與其說你嫌政治骯髒,冷漠不干己事地埋首工作,是因為想要賺錢買一間房子,不如說你要一個家,與其說你要一個家,不如說你想要一桌溫馨的笑語,好的,那我們來討論怎樣大家才能好好吃飯。
柴米油鹽、食衣住行,說到底,什麼不是政治?
你一邊奉養老人一邊餵養小孩,想著你也曾是小孩,即將是老人,你是過去的繼承者。就算你躲得開,因為政治失靈而崩潰的未來也會一直來一直來,臨到你費盡心血哺育的兒女頭上。
沒錯,人生只靠小確幸活不下去,但是人是為了小確幸活下去的。
與其貶低小確幸,我們要做的是爬梳小確幸和政治之間血脈相連的千絲萬縷,只要有足夠的洞察力和感受力,知道大家想要一個什麼樣的餐桌,有捨有得,實踐小確幸,就能建構強大的公民社會。
公民知道自己除了自由和生命,還享有「追尋幸福的權利」(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而當一個社會有了捍衛小確幸的公民,就什麼都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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